回国前就听说开封市政府给黑墨胡同挂了牌子,列入保护范围,我惊喜之下又有一些感叹。回国期间,我特意去转了两趟。果然,胡同口重铸了门框,漆成紫红色,门框上方醒目地写着黑墨胡同字样,门框两边有两块黑底金字的方形牌子,标明这条胡同受到重点保护,不许拆迁。
黑墨胡同很窄,但一点也不黑,太阳东升西沉,年年岁岁照着青砖灰瓦,静穆又温馨;黑墨胡同不长,似乎长不过那条丁香般的雨巷,但那几十米的路足以让一个孩子欢快地东奔西跑了。
从东口进去十来米,左边有两扇厚重的木门,推开,跨过高高的门槛就是姥爷家所在的四合院。那是我孩提时代最喜欢去的地方,看见门外两边的石礅和大门上的黑铁叩门环就足以让我手舞足蹈起来。
姥爷早早就站在院子里等待,手里拿着大蒲扇,摇头晃脑地呼我“老涛”,可我才几岁呀。不仅我,其他外孙外孙女一律被他冠以老字号,“老明”、“老金”、“老玲”“老铁”、“老燕”无一例外,弄得我们这帮小小的表兄妹们竟也都以“老”相称,没了大小。在姥爷家过夜是件让我兴奋又略感恐惧的事儿:没有门卫,坏人进来怎么办?所以,我就跟老舅和大表哥睡一张床。夜静更深,突然从里屋传来姥爷的唱戏声,苍凉凝重。我屏住呼吸,但终归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一段唱腔完了,就听姥爷发问:
“唱得好不好?”
我缩着头不敢回答。每次,老舅都会蹬蹬我:“快说好。”
我赶紧说:“好。”
“那就再唱一段啊。”那唱腔苍凉凝重、绕梁回荡,伴我渐渐进入梦乡。
大姨总是把我待为“上宾”,每次都会背着其他孩子带我去买零食吃,糖、小点心、五香花生米什么的,并且反复交代:别跟他们说,就说咱去厕所了。可这事儿怎么可以瞒得住?表姐“老玲”最贼,掰开我的手,盯着我的兜,或者干脆喊:“张开嘴让我闻闻!”
姥爷家东隔壁几米远就是井院,一口深深的井供整条胡同的人喝水做饭。我是在那儿学会打井水、挑扁担的。先是用小桶,摆呀摆的怎么也沉不下去。大表哥“老明”给我示范,那叫一个爽!他仅摆动一下,大桶就舀满了。把水挑回家里,直到把水缸添满为止。水缸内,清冽甘甜的水晃动着,整个世界都跟着滋润。那时候,我正在学《司马光砸缸》。
院中间有棵枣树,结满了树灵枣,青红相间,又脆又甜。全院四户人家,大家都可以享用。枣树是不让爬的,只能用棍子打枣儿。枣儿撒落一地,对于我来说,捡拾枣儿的快乐比枣儿吃到嘴里还要甜。“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姥爷家斜对面那座四合院更大,它是坡下去的。院里孩子不多,我们也不常去玩耍。但我记得里面住着一位端庄高雅的老太太。她不讲本地话,几乎不说话。但她整洁的穿戴和梳理别致的银白的头发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从未敢问过她是谁,也没人提起过她的身世。她或许是前朝的格格?这座七朝古都的一条小小的胡同,一定载着她风花雪月的往事和尘封累累的记忆。不久,她就走了。那天胡同里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抬着纸扎的马、轿、房子……
后来,姥爷也是从黑墨胡同走的。他走得很安详,连住在外屋的老舅都没听见动静。一觉醒来,他老人家已经安然归西。
那时候,姥爷常常冲着玩了一天要回家的我半说半唱道:“千里迢迢,万里迢迢,唉,连个护送的人儿也是未有啊……”
出殡那天,我一直想着这句话,悲从中来,号哭不止。
黑墨胡同被保护是件大好事儿,据说它在明朝年间由于制墨而闻名遐迩,也因此而得名,属于所剩不多的古街道了。保护它,一如珍藏历史、尊重生命。
黑墨胡同在开封,开封在黄河岸边,黄河流淌在中国大地,中国在世界的东方,那个“一唱雄鸡天下白”的神奇的地方。作者:老涛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