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中旬,一个春雨淅沥的日子,我们前往方城,拜谒明朝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吴阿衡墓。
方城是个具有英雄气质的地方。汉代纵横万里黄沙、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现代著名空军英雄杜凤瑞,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鲜明的生命印迹。吴阿衡也是方城英雄谱中的一位,他刚烈磊落、智勇兼备,出任蓟辽总督,在抵御清兵南侵时,“矢尽援绝,为敌所执”,不惧酷刑,不为利诱,英勇不屈,血洒边关。当时的人,认为他是与颜杲卿、嵇绍、文天祥“前后争光”的悲剧英雄。
吴阿衡墓在方城工业园区。与很多地方的新区一样,这个工业园区路宽人稀。在当地文物保护人员的陪同下,我们顺利找到了这座古墓。但眼前的景象令我们有些意外:墓冢已经没了形状,两条新修的路在这里交会,暂时停了下来,如各自再往前修筑,墓冢将被夷为平地,成为十字路口。
问情由,方城县文管办主任王海林有些郁闷:“这个墓承载着一种人文精神,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规划修路时,我们提议错个20来米,避开了这个墓,谁知两条路偏偏都冲着这个墓来。现在我们设想建个安全岛,修个亭子立块碑,将墓保存下来。但不知能否被采纳。”
王海林说,方城历史名人中,有墓有祠堂的只有两位,一个是汉代张释之,一个就是吴阿衡。两年前,因房地产开发,吴阿衡祠堂——方城仅存的明代建筑被拆,如今其墓又岌岌可危,这位历史名人在故土留下的痕迹,很可能将荡然无存。
带着无奈和遗憾,我们试图来了解这位300多年前的英雄。
吴阿衡死在北京墙子岭一带,他的墓为何在故乡?根据史料记载,以及因修路被挖出的吴阿衡及其父墓志铭,我们看到了这位英雄不平凡的一生,也发现一段鲜为人知、曲折艰难的传奇故事:红颜知己守墓十年,刎颈之交鼎力相助,最终使英雄忠骨回归故土。
“相安之地莫如故土”。在中原板荡的岁月,不避千辛万苦,让遗骨归葬,大约是对这位为国捐躯者最大的慰藉。
名将后裔成边关重臣
带着家谱和搜集到的各种资料,吴建松来找我们。初次见面,他有些过于拘谨。按说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他是土生土长的方城人,他的家族在这里居住了600多年,这是他的家园,应该是最能让他踏实、安宁的地方。
为了保护吴阿衡祠和墓,吴建松已奔波多年,虽心力交瘁,却也让他成为家族里最了解家族史的人。谈到吴阿衡其人其事,吴建松的脸色放松下来,开始有了神采,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方城这支吴姓后裔出南宋大将吴璘。吴璘与兄长吴玠俱为抗金名将,他们率部在和尚原、仙人关大胜金兵兀术等部,力保南宋大后方四川安全。论抗金军功,他们与岳飞不相上下。如今,吴建松们以吴阿衡为骄傲,而少年时代的吴阿衡,则以吴璘为荣。
明朝初年,这支吴姓从陕西乾州迁居裕州(今方城),世为当地望族,至吴阿衡祖父时,家道中落。吴阿衡的父亲吴弘道聪颖勤奋,刻意向学,“寒暑宵旦不少倦怠”,因家贫晚上点不起灯烛,他就借住在古庙的偏房,晚上借着神像前的烛光读书。
功夫不负有心人,吴弘道长大后才华横溢,文誉鹊起,可惜他差点运气,屡试不第。失落之余,他决定不再参加科举考试,将全部心血和精力都放在儿子吴阿衡身上。吴弘道是个宽厚长者,却唯独对儿子十分严厉。在他的严格督教下,吴阿衡终于获得科考成功。
吴阿衡“少有异才,过目成诵”,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他考中进士,与袁崇焕有同年之谊,随后出任山东淄川、历城县令。
在吴阿衡中进士前三年,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势力不断坐大,渐成明朝威胁。稍后几年,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明帝国内忧外患,陷入多事之秋。在安享多年和平之后,面对纷繁的战事,明政府极为缺乏军事将帅,在各种战事中表现出色的人,逐渐受到重用,如袁崇焕、卢象升、洪承畴等,本都是进士出身的书生,因展现出军事才能被起用。吴阿衡也是这批“书生将帅”中的一员。
或许与先祖吴璘有关,吴阿衡“生负奇气,倜傥磊落,喜谈兵”,在担任历城县令时,面对白莲教大举进攻,吴阿衡设伏兵,两面夹击,获得大胜,由此引起朝廷注目,皇帝亲自赐给他一台铠甲,并手书“忠”字赏赐。过去吴阿衡祠堂正中挂一大红匾,上书“钦颁盔铠、御赐忠字”,铭记的就是这一荣耀。
此后,吴阿衡先后被提拔为监察御史、浙江巡按、河东副使等职,所到之处,明察公断,均有出色政绩。
在此期间,吴阿衡曾回乡守孝,适逢有农民起义军进兵裕州,他们占据了方城山,准备攻打州城。吴阿衡看到家乡守备松弛,急命建敌楼、造大炮、修城壕,并捐款散粮,募集兵民登城严守。农民军看到该城守备森严,“遂去”。故乡免去了一次兵燹,而吴阿衡“知兵”的名声,也因此更加响亮。
崇祯十年,杨嗣昌得到重用,提出“先安内然后方可攘外”,专注于“戡平内乱”。用人之际,负责北方防守事务的蓟辽总督出缺,朝中群臣公推吴阿衡堪为“北门锁钥”,因此崇祯皇帝“擢兵部右侍郎,加服俸一级,兼都察院副都御使,总督九省,弹压山海等关”。
战和犹豫酿边关大祸
吴阿衡到任后,训练士卒,筹集辎重,严设壁垒,“以恩结士卒之心,以威慑将帅之气”,边关事务一时颇有气象。
可惜这时候,皇太极携新生政权的蓬勃活力,已联合蒙古,平定朝鲜,建立了稳定的大后方,其军事实力已超越明朝。而明朝内部四处冒烟儿,各地“流寇”越剿越多,成“十年不了之局”。如何既安定内部又防范外患,成为明王朝最大的难题。
当此之时,杨嗣昌被起用为兵部尚书,提出“必安内方可攘外”的战略。在崇祯的支持下,杨嗣昌开征“剿饷”,招募士兵,集全国财力、人力攻打农民军。
杨嗣昌制定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作战方案十分成功。不到一年,张献忠、罗汝才接受招降,而李自成被打得仅剩18人逃入商洛山中。持续十年的内乱,看到了平定的希望。
与此同时,杨嗣昌派人与皇太极议和。明朝与清已交战多年,对于杨嗣昌来说,议和有着巨大的压力。
宋与金议和,被后人视为大失策、大耻辱。因此,与后金(崇祯九年改国号为清)的议和,在明朝是大忌讳,太敏感。杨嗣昌的如意算盘,是“缓彼三年不来,贼已平矣”,争取时间平定内乱。即便如此,议和的话一出口,举朝哗然。言官们无视明朝的现实困境,高谈阔论,反对议和,杨嗣昌被骂得狗血喷头,社会上更把他传为投降辱国的卖国贼、千古罪人。
崇祯皇帝意识到议和是现实需要,但又不想承担“罪名”,因此在战与和之间,大明王朝步履蹒跚。他们选择了一个十分奇怪的议和方式:让辽东巡抚方一藻派算命的盲人周元忠向皇太极透露议和口风。
皇太极开始没把这个算命的当回事,但一些明朝的降官感觉到了蹊跷:“必奉旨。”于是皇太极认真对待,给他使者待遇,提出议和的条件,类似宋朝对辽、金的岁币。
周元忠带回了皇太极的讯息:“如有确议,即撤兵东归;若不许,夏秋必有举动。”
明王朝彷徨犹疑,深陷难题,无法自拔,既没有能力推动议和,也没有对皇太极的警告产生足够的重视。帝国的主力部队仍集结在西北和湖广,北部边防力量单薄。
1638年9月,皇太极索要的银子没有送去,于是他起兵南侵,八旗铁骑如狂风暴雨,攻打到北京密云墙子岭。这里是北京附近著名的关隘,兵微将寡的明军,难以抵挡。总兵吴国俊逃走后,贵为蓟辽总督的吴阿衡,“调各路军兵不至”,他能直接指挥的军队,只剩下区区数百名亲兵。明末清初名士彭而述撰写的《吴阿衡墓志铭》写道,吴阿衡带着这数百人,固守墙子岭山堡七日。“矢尽援绝,为敌所执”。
清对待被俘的明朝大臣,一般采取各种威逼利诱,务要使其为己所用,因此,一大批明将明臣投降了他们,其中不乏洪承畴等名流。但吴阿衡却铁骨铮铮,拒绝投降。他被杀时的细节,史料阙如,已无从知晓,但据彭而述《明吴忠毅公簉室张夫人传》所言,当战后亲人找到他尸骨时,发现“膝盖骨刮去,齿击碎,摇落强半,舌不存矣”。
见此惨状,他所钟爱的张夫人“哭伏地,绝而复苏者再”。正是因为对吴阿衡的事迹深为了解,彭而述将其与颜杲卿、嵇绍等忠烈之臣相提并论。
墙子岭被突破后,清兵纵横驰骋,深入内地。慌乱的崇祯,先后急调镇压起义军的卢象升、洪承畴、孙传庭等保卫京师,洪承畴继任蓟辽总督。
顾了这头儿,另一头儿又出了事。张献忠、罗汝才等再次反叛,李自成也重新强大起来。
中原板荡,回乡路阻,想让吴阿衡归葬,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