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道教“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的说法,目前发现的这通金简,无疑是“祈福金简”而不是“除罪金简”。而从整个金简刻字一丝不苟,唯独“三官九府”之“三”字最上一横下边故意画一个“√”的情况看,金简是否当有三通,而这通金简正是三通金简中的第一通呢?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这首郭沫若作词、常香玉演唱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是1980年前后风靡全国的“超级女声”——“精生白骨”江青“自比则天武后”,企图“篡党夺权”,是那个时代人所共知的“政治”……而就在这个时候,武则天金简在嵩山横空出世。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一切颠倒了的历史,也急需被颠倒过来。因为封建正统观念,曾制造了许多历史冤案。
武则天能被“平反昭雪”,“受胎”于龙门石窟的奉先寺卢舍那大佛。1959年6月29日至7月11日,郭沫若离京赴安阳、郑州、洛阳、三门峡、西安等地考察访问,因在洛阳参观武则天捐助脂粉钱修造的奉先寺石窟,感触颇深,从而引发了他创作《武则天》的激情——“她(武则天)早年比较朴素,不爱奢侈。中年捐助脂粉钱二万贯,在洛阳龙门,修造大奉先寺石窟,唐代的一部分伟大艺术作品因她而留存至今。去年(1959年)我曾经到龙门去游览,我之想写这个剧本,实际上是受胎于此(《我怎样写〈武则天〉?》)。”就在此次游览龙门时,郭沫若先生曾做《访奉先寺石窟》一诗,云:“万躯残佛憎顽盗,一寺灵光号奉先。武后能捐脂粉费,文章翻案有新篇。” 武则天捐助脂粉钱修造的大奉先寺石窟,在1000多年后,不料成为郭沫若先生为其翻案的“敲门砖”——郭沫若与毛泽东“互动”为武则天翻了案,称其“政启开元,治宏贞观”。郭沫若云:“事实上,武后统治时代是唐朝的极盛时代,不仅海内富庶,政权的范围更远远达到了波斯湾。她把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发展了,并为唐玄宗的所谓‘开元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开元时代的一些大臣宰相、文士学士大抵是武后时代所培养出来的人物。”毛泽东亦曰:“有些史书里把武则天写得一塌糊涂,荒淫得很,不理朝政,这样她怎能统治得下去?我就不信。封建社会,女人没有地位,女人当皇帝,人们连想也不敢想,我看过一些野史,把她写得荒淫得很,恐怕值得商量。武则天确实是个治国之才,她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识人之智,还有用人之术……”
如果1959年的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是武则天得以翻案的“敲门砖”,那么1982年在嵩山之巅发现的武则天金简,则成了一通砸向武则天的“黑砖”。
尽管在《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中,郭沫若笑话江青“自比则天武后”,但坊间还是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认为郭沫若写《武则天》,意在“吹捧江青”。著名作家黄秋耘就说:“我看,无论在学术上、文学创作上,郭老是我们民族的一个重要的代表。他一生主导的方面还是爱国主义。当然啦,他后来做的好些事情,很令人失望。刚才讲到的李杜之争,对郭老来讲,是个很小的问题了。比如(上世纪——编者注)六十年代初,他发表了历史剧本《武则天》,歌颂中国唯一的女皇,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借颂扬武则天吹捧江青啦!对江青其人,郭老又不是毫无了解,以郭老的地位,他何必去吹捧她呢?而且,他这样捧江青,也捧得很肉麻!……”
郭沫若是不是借武则天吹捧江青,也许仁智各见,这是个具体问题。但1980年前后,整个中国都在反思“文化大革命”,伤痕文学大行其道。在此景况下,“除罪金简”横空出世,让武则天反躬自问自己的重重罪孽,无疑切合了一个时代的思想潮流——武则天在“除罪”,江青与“四人帮”是否也该“除罪”呢?郭沫若先生乃至每一位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是否也都该“除罪”反思“文化大革命”呢?是除罪金简还是祈福金简?1982年,“除罪金简”走出嵩山,可谓“来”得正是时候——尽管“除罪金简”的命名,在今天看来确实有些名不副实。
但“当时”不是“当下”。如果“当时”把武则天金简命名为“祈福金简”——这是“当下”学者的观点——在“当时”,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那个时代,在我们的意识形态里并没有什么“祈福”,因为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的幸福,从来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看到金简上写有‘除武 罪名’,就顺势把金简命名为‘除罪金简’,现在看来,这是一场因历史而产生的天大的误会。”登封市史志办主任吕宏军说,“金简上写得很清楚,‘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 罪名’,而这通金简,就是在‘中岳嵩高山门’——嵩山之巅的石缝里发现的。金简投于嵩山之巅,无疑说明那是武则天请求天官赐福,因此该金简不是‘除罪金简’,而是‘祈福金简’。”
要弄清这个问题,还必须回望中国的道教文化乃至整个中国的传统文化。
“三官”在道教神系中出现的时间,要比三清尊神早。“三官”不但是道教最早敬奉的神灵,而且是神阶很高的尊神。所谓“三官”,就是天、地、水三官,亦称“三官大帝”、“三元大帝”。“三官”信仰源于中国先民对天、地、水的自然崇拜。《仪礼·觐礼》云:“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沉,祭地瘗(yì)。”不过,这“升、沉、瘗”都是上古时代的天子祭礼,祭祀天、地、水都是大巫与天子的特权,庶民百姓只能祭祭祖先而已。
但到了东汉末年,张陵(张道陵)修道嵩山,在四川开创五斗米道,以道术祷祝通神,以符水为人治病,把天、地、水演化为主管疾病的三官大神--五斗米道“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简,即木简、竹简等书简),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三国志·张鲁传》)”。关乎此,明代的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五十九回写到张鲁时,也曾详细叙述过他的爷爷张陵宣扬的三官敬仰之事,不过更为通俗:“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文三通,名'三官手书',一通放于山顶以奏天,一通埋于地以奏地,一通沉于水以申水官。” 1982年,在嵩山之巅发现的这通武则天金简,上写“乞三官九府”,无疑是“三官手书”中的“其一上之天,著山上”的“请祷之法”的印证--自魏晋以来,既然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的观念已经形成,那么这通金简,无疑是“祈福金简”而不是什么“除罪金简”。
除了“祈福金简”,是否还有“除罪金简”、“解厄金简”呢?吕宏军回答道:“依据推导,是应该有的。”对此,河南省道教协会会长、中岳庙道长黄至杰回答得更肯定:“当然有!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至于把现在的这通武则天金简称之为'除罪金简',这是不懂道教文化造成的。明明是'上之天,著山上',请天官来赐福的,地官怎么来插了一杠子?” “道教'三官手书'的'请祷之法',不是三种不同的仪式,而是同一种仪式的三道程序,这与《仪礼·觐礼》所说天子祭祀天、地、水的祭礼,是不一样的。在这儿,'三官手书'的'请祷之法'是一套完整的程序。”黄至杰道长说,“因此,武则天金简必然是一套三通。”
与大河报总编助理刘书志先生讨论这一问题,他认同黄道长的说法,却劈面扔来一个问题:“你认为其他两通金简,应该放在哪儿呢?”“登封--告成--石淙会饮,这既是一段连贯的女皇心路,也是一个完整的'天、地、水'地理单元--武则天投放金简,从时间上看,发生在公元700年她石淙会饮的时候。自石淙河逆流而上,那是她'登封'嵩山的地方,是天之中,'其一上之天,著山上';自石淙河顺流而下,那是她'登封'嵩山'告成'的所在,是周公测影的地方,是地之中,'其一埋之地';至于石淙会饮,那是嵩山之趾与嵩山之水交汇的地方,因她在此病体康复,才有了此次投简行动,'其一沉之水',该是石淙会饮(山营水阵)或石淙河吧。”
是祈福金简还是求仙金简?
“三官”主宰人的命运,受到古人的普遍敬奉。但今天的我们,对之知之不多。
投简礼仪是什么?记者无从解读。“那武则天的三通金简,也就是'三官手书'所写的内容,是否会完全一样呢?”刘书志先生问。
“'乞三官九府除武 罪名','神'都在里面,内容可能都是这样的了。”
“都是'中岳嵩高山门'?”刘书志诘问。
“不会的,不会的。这个地方,当然是要改动改动的。”记者说。
武则天的三通金简,内容应该大致相同。不同的,也许就是括号里的地名各异--
“上言:'大周国主武 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或告成周公测影台、石淙河山营水阵),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 罪名。'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金简当有三通,其实也不只是“理论推测”。在目前发现的这通武则天金简上,也能找到“印记”--观察整个金简,刻字一丝不苟,没有败笔,没有多余笔画,唯独在“三官九府”之“三”字最上一横的下边,故意画有一个“√”。这是为什么呢?说明它是三通金简中的第一通,还是表示武则天在“乞三官九府”中的“天官”呢?无论如何,照此看来,“三官九府”之“三”字中间一横、最下一横的下边,也均该有一个“√”,或表示第二通、第三通,或是“乞三官九府”中的“地官”、“水官”--只有这样,才合乎“√”的逻辑。
面对一个“瑕疵”,就如此推导,是不是走火入魔? 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对传统文化的了解,实在可怜。
要非说走火入魔的话,那走火入魔的,也不是记者,而是武则天--“太岁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这时间与人物,就足证她的“走火入魔”。
农历七月七是什么?是乞巧节,是女人与神沟通的节日,这样解读,当然不错。武则天作为一位女皇帝,选在这一天与神沟通,当然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更重要的是,七月初七是“三会日”--南朝道教领袖陆修静在《道门科略》中说,“三会日”为农历正月初七、七月初七、十月初五。这三日,是道民接受“三官考核功过”的日子,也是早期正一道(五斗米道和天师道时期)道民聚会的三个日子。在这三日里,道民必须赴本师治所,申报家口录籍,聆听道官宣讲科戒,接受三官考核功过并以此确定受等次。
如果“三官”崇拜最初只是服罪祛病的话,那么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三官”的神通就更为广大了,出现了所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之说,人们认定“三官”掌握着人之生死命籍,会在一年的特定三天里分别下降人间,考校人之功过,以定人之寿命。南北朝时期的《三元玉京玄都大献经》云:“一切众生生死命籍、善恶簿录,谱皆系在三元九府。天地水三官考校功过,毫分无失。所言三元者,正月十五为上元,即天官检钩;七月十五为中元,地官检钩;十月十五为下元,即水官检钩。”
“三会日”演变为“三元日”、“三元节”,即正月十五,上元天官圣诞;七月十五,中元地官圣诞;十月十五,下元水官圣诞。“三元”是道教的节日,一直流传至今,这是我们比较熟悉的。
也许分工越来越细,“三官”也不再在同一个“工作日”合署办公,武则天才选择了“复古”--在“三会日”之七月初七,“乞三官九府”……她想的也许是一下子把自己的事儿办完办妥。而武则天金简“长一尺二寸、阔(宽)二寸四分”的规制,恰恰也是陆修静制定的--相对于唐代封禅玉简“长一尺二寸、阔(宽)一寸二分”而言,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复古”。
而导演此次行动的,恰是武则天晚年最信赖的道士胡超。石淙会饮时,武则天服下胡超的仙丹“疾康复”,“以为神妙”,这才有了胡超策划的投简行动。在武则天眼里,胡超犹如黄帝的老师广成子:“如轩历之广成,汉朝之河上。”她甚至祈求洞真天师胡超:“倘蒙九转之余,希遣一丸之药。”
祈福?除罪?解厄?一个都不能少,但这毕竟还很世俗--飘飘成仙,也许是武则天投简的最终追求。
黄金,至少从汉武帝起就与成仙连在一起,唐代皇帝、道士更是大炼金丹,武则天在金简上刻写“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自然暗含神秘的诉求…… 武则天金简怎么命名?在难以走进历史的情况下,武 金简当然最为贴切,为了通俗,不妨叫它武则天金简。
至于祈福,除罪,解厄,说到底都不过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倒不见得真能映射出武 的世界。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还是叫它武则天金简吧!(原标题:“除罪金简”仍埋藏在嵩山脚下?)
来源:大河报 2007年0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