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贺铸咏古咏史的词作有7首之多,即:《阳羡歌》、《凌歊》、《台城游》、《玉京秋》、《水调歌头》(彼美吴姝唱)、《天门谣》、《将进酒》等。这类题材词作的数量甚至大大超过苏轼。没有“诗化”的自觉意识,没有充沛浩然的蓄积“气势”,这样的创作成就是很难想象的。以《凌歊》为例:
控沧江,排青嶂,燕台凉。驻彩仗,乐未渠央。岩花磴蔓,妒千门、珠翠倚新妆。舞闲歌悄,恨风流、不管余香。 繁华梦,惊俄顷;佳丽地,指苍茫。寄一笑、何与兴亡!赖使君、相对两胡床。缓调清管,更为侬、三弄斜阳。
此词为登临怀古之作。词人登上凌歊台,面对永远不变的滚滚流逝的长江和耸立江边的巍峨青山,对比足下荒凉破败的六朝古迹,古今盛衰兴亡之悲慨油然而生。当年,这里也曾经是“彩仗”招扬、“珠翠”满目、“千门”罗列、载歌载舞的寻欢作乐的场所,几曾何时已经变作眼前“岩花蹬蔓”的荒凉萧条和“舞闲歌悄”的寂寞冷清。“风流”已逝,繁华不再,古今沧桑,物是人非,这种巨大的历史更变引起了词人沉重的叹息。六朝至今,仿佛只有匆匆的顷刻时间,词人伫立在凌歊台上,思绪纷纷。“寄一笑”,由叹古转入自身,与其说是咏史的顿悟,还不如说是平日失意郁愤蓄积的借题发挥。词人故作超脱,既然古今如梦,变化无常,自己又何苦执著追求?历史的沧桑巨变与己身功业未就的悲伤,只化作淡淡的“一笑”。所以,词人想超拔出去,过那种“量船载酒”的潇洒自在生活,与友人知音相对,清管三弄,寄托情怀。“昔人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贺铸咏叹古迹,立足点却是现实与自身。六朝的盛衰更变为现实提供了一些什么?自己于其间又能有何作为?是词人所关心与焦虑的问题。在“惊俄顷”之余,词人当然更加为自己的岁月流逝、事业无成而焦急。这一切却都隐含在字里行间,由读者自己去品味,作品在豪迈奔放中不失含蓄沉着。焦虑之余,却化作无奈,变为故作超脱,全词也从历史悲剧转入到个人悲剧。全词从古到今,从历史到个人,一气贯注,连转而下,其行文气势深沉刚健。词中不乏秾丽的色彩,凄楚的色调,却全部被行文的气势熔铸到苍凉悲慨的基调中,组成一个浑然整体。北宋文人登临古迹也会形诸吟咏,然多数发之于诗。李之仪跋贺铸此词说:“凌歊台表见江左,异时词人墨客,形容藻绘,多发于诗,而乐府之传则未闻也。”贺铸此词在当时同题歌咏中是独一无二的。
再读一首《台城游·水调歌头》: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吟咏六朝古迹,是唐宋人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题材,但在北宋词中并不多见。贺铸之前只有张昇《离亭燕》、王安石《桂枝香》等寥寥几首,贺铸此词可与张昇、王安石鼎足而三。六朝走马灯似的朝代更换,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值得思索的问题。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后人一致认为六代帝王都是由于荒淫奢侈亡国。唐宋人的诗词,也都是从这个角度入手怀古感今的。贺铸此词上阕以陈后主奢靡生活为吟咏对象,将他豪华奢丽的生活与沦为阶下囚的悲惨结局作对比,警示后人。下阕从怀古回到现实。眼前古迹历历可寻,然六朝沉痛的教训似乎已经完全被时人所忘记,秦淮河旁,商女再度唱起了《玉树后庭花》之类的亡国靡靡之音。这正是词人所关注与焦虑的,也是此词创作的意图之所在。北宋后期,帝王生活愈益奢华,贺铸咏史,便是对现实有感而发。《凌歊》怀古,因登临流览引起,故重在写景;《台城游》怀古则因故都引发,故重在写事。侧重点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词作的风貌来说,“浩然之气不可屈”之作更接近苏轼。无论是取景,还是抒情,均能得苏轼词之神韵。贺铸的《天门谣》,与前文例举的李之仪所作同时: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 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贺铸另有《娥眉亭记》,言采石镇临江有牛渚矶,“矶上绝壁嵌空,与天门相直”,“状如娥眉”。开篇写登临所见,突出牛渚、天门险峻无比的独特风光。长江天险,自古豪杰必争之地,词人以“七雄豪占”一笔带过,既为所咏之景灌注了厚实的历史内涵,又从侧面烘托了此地陡峭峥嵘的风貌。当轻雾散尽,游人从容不迫地登临游览,以极闲暇、极恬静的心境面对如此险峻、且有过惊天动地历史的景色风物,其中蕴涵着一段斗转星移的历史沧桑更变,衬托出今日的太平盛世,及百姓的安居乐业。下阕沿着这种思路继续发展,写在这种极度闲暇的心境中的所见所闻。天堑长江也是波光粼粼,变得祥和宁静,衬托出一轮圆润的明月冉冉升起。塞管轻吹,更点遥闻,只能使今夜显得更加静谧安详。以这样的心态去观赏险峻的风光,并不随之心潮澎湃激荡,这在古人的览景之作中也比较少见。李之仪上述之《天门谣》乃次其韵者,两首词从内容到风格都十分近似。
贺铸致仕后一度寓居及来往于毘陵(常州)、苏杭等地,借江南的山水消解不得志的痛苦。他所选择入词的景物,大都是壮丽开阔的。《荆溪咏》上阕咏毘陵景物说:“南岳去天才尺五,荆溪笠泽相吞吐。十日一风仍再雨,宜禾黍。秋成处处宜禾黍。”南岳之峻拔,荆溪、笠泽之壮阔,共同构成视野开阔、气象非凡的画面。又,其《渔家傲》咏杭州景色说:“啸度万松千步岭,钱湖门外非尘境。见底碧漪如眼净。岚光映,镜屏百曲新磨莹。”其《菱花怨》咏旅途之景物云:“叠鼓嘲喧,彩旗挥霍,蘋汀薄晚。”其《宴齐云》咏苏州繁丽云:“境跨三千里,楼近尺五天。碧鸳鸯瓦昼生烟,未信西山台观、压当年。”凡此种种,取景皆从大处落笔,完全从“花间”的狭小空间走出,给人以“大气包举”之感。同时也成为苏轼词之后“诗化”革新的最好承继者。
三、风姿多彩《东山词》
以气行文,不仅仅能铸就阳刚壮美的风格,柔婉缠绵的作品其间同样有行文气势存在。《文心雕龙·定势》说:“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当贺铸心中所蓄积的是柔肠寸断的婉约之情感时,作品当然呈现出另一番风貌。张耒《东山词序》的概括,典型地说明了贺铸以气行文给时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张云:“是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泽之工,则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夫其盛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