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苦》是一首咏物词,所咏的对象是荷花,其中却寄寓了词人的品格和志向。词一开始就设置了一个十分幽美的环境:曲曲水塘,杨柳遮掩,送别渡口,鸳鸯双飞。这是一个特定的送别环境,词人似乎是在依照传统的手法写离情别思。然而,词人面对长满水塘、“涨断莲舟路”的“绿萍”,笔锋陡转,吟诵起被满塘绿萍所衬托出来的亭亭的荷花。荷花淡香清幽,不招蜂惹蝶;花瓣凋零,芳心犹存。傍晚时刻,在微风中轻摇,似乎在对人们诉说着什么。她是在怨恨“西风”的无情,还是在叹息自己华年的流逝?其中有那么一份不甘心,也有那么一份自赏清高。
唐末五代以来,词喜欢描写美女,并以精美的环境作为烘托。这与《离骚》常常用香草美人以喻忠贞的比兴手法暗合。但是,词人只是在叙说自己的享乐生活,并无更多或更深的含义。北宋词人或者在词中别有喻托,也写得似有似无,缥缈不可捉摸。贺铸由于生平的独特经历,是北宋词人中第一位自觉地运用《离骚》深邃的比兴手法的作家。《芳心苦》的表层次是咏荷花,但是,词人成功地运用了拟人手法,将其转化为一位洁身自好、不慕荣华的美人形象:她甘愿深居独处、不为世闻;甘愿洗尽秾华、清苦自任;甘愿独持节操、孤芳自赏。词中直接拈出“骚人”形象,道明词人旨归。全词同样抒写草木零落、美人迟暮的感慨,纵深层次则是词人政治理想幻灭后生活情操的写照,依然渗透了词人的理性精神。其词就表层次咏物而言,“似花非花”,已臻极品;就纵深层次寄寓自己的“心志”而言,“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词人的人格情操物化成荷花形象,浑然一体。贺铸对咏物的要求是“题咏不窘于物象”,即不要被所咏之物拘限,须得象外之旨。《芳心苦》就是“题咏不窘于物象”的上乘之作。它与《横塘路》都比较典型地显现了贺铸词的特定新质。缪钺先生评价说:“匡济才能未得施,美人香草寄幽思。《离骚》寂寞千年后,请读《东山乐府词》。”此为得其真意之言。
《横塘路》与《芳心苦》等词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所选取的香草美人之类柔美的意象,表达的隐约朦胧,情感的缠绵纠葛,以及风格的委婉缅邈、艳丽秾至,都十分吻合歌词传统的审美特征。但是,词作的深层却已融入了词人的“心志”,或者说歌词已经发挥了它的寄寓功能。周济声称北宋词“无寄托”,这并不排除北宋个别词人的部分词作的“有寄托”。贺铸词所表现出来的“新质”,就已经为南宋词人导夫先路。
贺铸词这种“新质”的产生,是词人通过比兴的途径,将“诗化”革新的成绩与歌词的传统审美特征比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结果。贺铸所说的“比兴深者通物理”,就可以从理论上解释贺铸对比兴途径的自觉探索,以及在歌词中将两种不同的特质结合起来的具体做法。
“比兴深者通物理”,就是要求作品通过幽隐曲折的比兴手法,寄寓作者的理性追求。“物理”是宋代理学家经常使用的哲学概念,指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的必然规律。依据“天人合一”的思想,“物理”不仅仅存在于客观自然物,而且与人的“心性”丝丝入扣。“性既理也,在心唤作性,在事唤作理。”“物理”与“吾心”乃一体之物。具体地说,“物理”对应到“吾心”,往往指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原则,包括“学而优则仕”的人生价值实现和“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贺铸提出与“比兴深者”相通的“物理”,是已经过词人的移情作用的、融合到客观外物里的、词人情感中所包含的理性内容,也就是词人渗透了理性追求的内心世界的对象化和客观化。用概括的语言表达,就是词人的“心志”。这种“心志”通过深隐的比兴手法在“物”的具体形象上得到显现,如“凌波”美人、荷花等等。“比兴深者”是充分理解歌词审美特征的知音之言,“通物理”则是词人超越时人、接受“诗化”影响的结果。应该看到,贺铸词的“诗化”更多的是接受唐诗的影响,他自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这与宋人以文字、议论、才学为诗的做法异趣。贺铸所追求的“平淡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的“中和审美风貌,十分适合歌词优美和谐的整体风格,它与“比兴深者”所追求的艺术效果是一致的。这可以看作是“比兴深者”外部风格的具体描述。
这种表达深隐、寄寓词人“心志”的比兴,是贺铸对《离骚》优良创作传统的继承。贺铸平生深受屈原影响,在历史人物中,贺铸理想的人格就是以屈原自比:“文章俪坟诰,俛就犹诗骚。……近接屈平好,佩兰杂申椒。”(《鹦鹉洲》)他甚至将《离骚》推荐给友人以解旅途寂寞:“舟行何以尉,酌酒诵《离骚》。”(《送李之薄夷行之官河阴》)对自己的作品能得《离骚》神韵,贺铸更是得意:“诗解穷人未必工,苦调酸声效《梁父》。荥阳道人方外交,谓我有言追屈《骚》。”(《金陵留别僧讷》)在词人这种自觉创作意识的参予下,贺铸词就不仅仅采用《离骚》的香草美人之类的表面意象群,更主要的是吸收了《离骚》的某些深层理性精神。
如果进一步将贺铸词比兴手法的运用与《离骚》的优良传统相对比,大概可以在三个层次上讨论它们的承继和发展关系。这三个相互关联的层次分别为:注重词人内心世界的描写,是词人心情意绪的客观化与对象化;力求深隐曲折、恍况迷离,意境极其朦胧淡约;深层次里融入词人的理性追求,表达了词人的“心志”。
众所周知,比兴手法正是到了《离骚》中才有了长足的发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