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古城墙保存完好的没有几座。
古城墙能保存到今天真的太难了。千百年来,自然灾难与人为灾难交错袭来,每一次灾难的来临,古城墙都用高大的身躯阻隔着灾难,保护着人们,每一次灾难过后古城墙都是遍体鳞伤。火山爆发了,大地震颤了,古城墙庇护不了它的古城,于是它们一道倒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黄河决口了,长江泛滥了,洪水咆哮着直奔古城墙而来,四围的洪水上涨着,爬升着,古城墙终于支撑不住,连同古城一起悲壮地消失了;飓风和龙卷风携带者暴雨疯狂地掠过,把整个城池荑为一片瓦砾场;黑火药发明了,攻城的战斗开始了,轰然一声,城墙坍塌了;人口膨胀了,城市变小了,高楼占据了城墙的位置,城墙砖变为了新房舍的地基。一座座古城淤积了,一座座古城焚毁了,一座座古城湮灭了,一座座古城拆除了,古城墙也跟着一起殉难。
然而,睢阳古城却幸运地保存了下来。这种保存的几率很小,睢阳古城太珍贵了!
睢阳古城是全国仅存的屈指可数的几座古城之一,古城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完全是因为有古城墙的存在,古城墙为其阻隔了灾难,抵挡了风雨。民国十九年八月,水淹四关,而水未进城,有古城墙在;次年夏,连日暴雨,城外洪水滔滔,一片汪洋,人们坐在城墙上,眼看着水位在上涨,上涨,快要可以洗脚了,人们担心极了。一旦城墙坍塌,后果可想而知。人们束手无策!老太太只能跪在菩萨像前祈求保佑,并且,也只有求助菩萨,听天由命。那时,有谁来帮你抗洪?最后,我们的古城墙经住了考验,到底没让洪水进城。是古城墙保护了古城人的生命。后来,有人测算,那次洪水城外水位与城内三层楼一样高。
据说,睢阳古城之所以被批准为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主要是检查组的专家们看到了那巍巍耸立的古城墙。他们叹道:古城墙能保存这么完好,实在太难了!于是,专家们毫不犹豫地将古城墙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只要你走近睢阳城,就必然看到高高的古城墙从古城门向两边蔓延伸展开去,你的思绪也就会随着古城墙的蔓延而伸展,直到把整个城市包围起来。那么你会立即判断出,这是一座古城,一座从历史里走出来的古城,一座充满着历史文化厚重感的古城。仅看那已被年代的风雨侵蚀剥落的古城砖,你就会想到古城里一定围裹着一个完整的历史,一个又一个原封的朝代。是的,睢阳古城墙的每一块城砖就是一本线装的古籍善本书,你轻轻一翻,就会抖落出一串串带着文化基因的历史故事。
城头红灯,闪烁着历史的光芒。
苍茫烟雨
对于古城墙来说,睢阳人是再熟悉不过了。只要进出古城,就会从古城墙下经过。有时候人们对太熟悉的事物,会产生认知上的迟钝与忽略,会缺少新鲜感及激情。我在睢阳古城生活了几十年,自认为很关注古城的历史文化,对古城的历史颇知道一些。直到今年春天,我陪同北京来的几位客人沿古城墙散步,客人向我提出了一系列的关于古城墙的问题,我才知道自己包括很多睢阳人对古城知识的贫乏与苍白,更缺少了对古城进行深层次的思考与探索。朋友走后,我带着一种对古城的歉意翻阅了一些关于古城墙的资料。
我国古代一些城市大多是有城墙的,没有城墙是不能算作城的。能让古人下大力气建得城墙的地方,其地理位置就必然十分重要。睢阳城这一片地方,从商朝到现在的睢阳古城,是沿着中国历史的泥泞一路走来的。战争与自然灾难以及时间的无情摧残,使这座古城墙历史上建过多次,现在的睢阳古城是明代重建的,当然我们看到的古城墙也是明代重建的。
古代的所谓筑城,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筑起围城的城墙。现在我们看到的睢阳古城墙是明正德六年(1511年)开始修筑的,之间断断续续,修补完善,至城墙城郭全部竣工,时间已到了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四十四年的光阴,留给了我们一个现在的城墙。四十四年,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风霜雨雾,我们的祖先一块砖一块砖的垒砌着。烈日炎炎下,他们砌着,北风凛冽里,他们砌着。工匠们从少年砌成了老人,从黑发砌成了白发,一代人死去了,一代人又接着砌下去。他们只有一个愿望,砌出高高的城墙,来抵御敌人的侵略,抵挡洪水的淹没,为在古城生息的人们筑起一道防御灾害的屏障,为他们的后代筑起一个安睡的摇篮。
城墙砌起来了,城郭也堆起来了。可以喘口气了,可是嘉靖十五年(1536年),“河决大溃,荡我郭庐,几壑我城。”黄河一决口,古城就几被淹没。论证结果,城郭环城太近,且又低薄。于是,嘉靖十九年(1540年),又在离城较远的地方筑起了新的城郭。城郭全长18华里,上宽四丈,下宽六丈,高一丈二尺五寸。洪水又袭来了,高高的城郭阻住了奔涌的浪涛,即使流进了城郭,也在乖乖地流进宽大的护城河,没有了脾气。
我没有做仔细的测算,古城墙周长七里,上宽二丈,下宽三丈,高二丈五尺,修建古城墙加上墙内的堆土,共需二百多万土方,城郭共需一千多万土方。如果按每人每天运送四个土方,年出工三百天算,建成睢阳古城现在的规模,需要一千人干三十余年才能完工。据《商丘县志》载,康熙四十四年商丘县仅有六万二千四百三十人,有丁壮三万三千九百五十一人,由此可推测明嘉靖年间人口更少。全县人口如今天的一个大乡镇。
况且,在明正德六年至嘉靖三十四年(1511-1555)的四十余年里,睢阳一带灾难频仍,天灾人祸不断。在那样困苦的年代里,那么少的人口,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是我们无法想像的。据《商丘县志》载:
“明正德六年(1511年),文安人刘六等农民起义军攻归德城。”
“明嘉靖元年(1522年),山东莱芜王镗起义,大败明军,入归德。”
“明嘉靖二年(1523年),淫雨百日,平地行舟。冬大饥,人相食。”
“明嘉靖七年(1528年),民大饥,多流散。”
“明嘉靖八年(1529年),八月,飞蝗蔽日。秋禾无收,民多饿死。”
“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六月,黄河决口,泛滥城下,至嘉靖十九年始干。”
“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春,大饥,疫病流行,死亡甚多。”
我们也想像得出那时的生产力水平,那是完全靠人的肩膀一担土一担土挑着,爬上数十米高的地方,将土倒掉,然后在回到城河里挖起另一担土,继续向高处爬去。四方的百姓赶着牛车,将一车一车巨型砖运来了。城墙内的土堆起来,高高的城墙砌起来了,城郭也堆起来了。城外原来的平地挖成了数米深的大湖,城外的野地里增添了一片又一片的坟地。你可以想像,新城初筑起来的雄伟与壮观的样子。知州们知府们工匠们在落成典礼的那一天,他们站在城墙上,回想着数十年的艰辛,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种如何的激动啊!想他们都在尽情地流泪。这泪直流了满满的一个环城湖,我脚下的那一湖碧波抑或是我们先人的泪水。这一围的城墙里掺和着我们的先辈们多少汗水和泪水,承载着多少希望和艰辛,承载着多少个朝代沉甸甸断代史!
在古城墙上漫步,脑子里总是不断地回放着我想像中的历史镜头: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先民,挑着满满的两筐土,迈着艰难的步履,颤颤巍巍地,从护城河的底部,一步一步向上爬着。在纷乱的飘雪下,在寒冷的北风里,他们用几欲冻僵的手,在一块块地垒砌着现在的城墙。
看过一些资料后,我在深深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就是睢阳城这一片地方到底有什么灵性?是什么风水宝地?从远古开始,我们的祖先就在这儿执著地生活着,无论战争,也无论是自然灾难,都不能使他们离开这一片地方,一代又一代,在这儿建设着家园,建设着城池。战争结束了,他们掩埋了亲人的尸骨,擦干眼泪,在废墟上重新搭建起住所;大火熄灭了,他们没来得及包扎烧伤的手指,又捡起还没烧焦的梁檩,又重新拼搭起一片房舍;洪水消退了,他们挖出淤积在泥泞中的砖瓦,重新搭建自己的城池。颛顼的都城倒塌了,帝喾在瓦砾上建起了新的都城;商王的城池焚毁了,微子的城墙更高了;微子的城墙被洪水冲溃了,宋襄公垒起了更高的城池;宋襄公的城池颓坏了,梁孝王刘武将城墙建得更高。唐、宋、元、明、清,直至现代,睢阳城作为都城,作为州府,作为重镇,一直存在着。千百年来,人们在这一片土地上困苦着,病患着,劳作着,希望着,不舍得离开这一片土地。人们企盼过一种平安的生活,寻找一个休养生息的场所,更渴望为子孙们创造一种永远的繁荣和幸福。
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就是我们的祖先,无论自己如何地艰难困苦,也想着为子孙们创造一个长远的安逸的生活环境。为了子孙,可以舍去自己的一切,为了子孙,可以承担起一切的苦难。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子孙。
睢阳古城沿着泥泞的历史蹒跚着一路走来,祖先们一代一代远去了,可是他们把古城,一个硕大的宝贝留给了我们。今天,今天的我们将如何报答先祖们的大恩大德,承担起保护和发展古城的历史使命呢?我们拿一个什么样的古城留给后代呢?
如果你有机会登上睢阳古城墙,城内鳞次栉比的古建筑,抑或是历史上哪个朝代铺筑的青石板路,就会跳入了你的眼帘,城外那绕城一周的碧绿的湖水,环湖婀娜多姿的垂柳,会把优美的诗句逼上你的嘴唇。踩着古城墙,你会平生出很多的历史沧桑感。我明明知道脚下的城墙是明代的建筑,但总是不经意地把它当成是颛顼的古城、帝喾的古城、微子的古城、宋襄公的古城、梁孝王的古城、张巡的古城、赵匡胤的古城,古城几千年的历史风云就会在眼前翻卷起阵阵的苍茫烟雨。
幸存之谜
在古城墙脚下轻轻散步,我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数千年来,历史上筑起了那么多的古城墙,就连所谓的七朝古都九朝古都的城墙,都被时间的巨手平荡得踪迹全无,而为什么睢阳古城墙却偏偏幸存了下来?五百岁的年龄,除了因历史的风雨侵袭而略显沧桑外,古城墙还显得那么年轻,身躯还那么伟岸。我问了几个同好者,回答都不太令人满意。我忽然想起了几个人来,于是顿时有了答案:是爱的力量让古城墙不老。有爱的人不老,被爱的文物也不会老。是历代的睢阳人对古城墙的爱,使古城墙增添了永远站立起来的信念。古城墙保护了一代又一代睢阳人,一代又一代睢阳人又保护了古城墙。睢阳人把对古城墙的感恩转为一种钟情的爱,一种纯真的无私的爱。历史上古城墙也曾多次遭到摧残,但一次次都被睢阳人修补起来。有不少睢阳人自发地承担起保护古城墙的义务。
郝霄汉,是睢阳区文化局的一位普通干部,他对睢阳古城充满了别样的情感,对古城墙更是爱护备至。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摧残,古城墙已是千疮百孔,而有一些人竟偷窃古城砖建房。郝霄汉就像看护自家院墙一样看护着古城墙,几乎每天凌晨就早早起来绕古城巡逻,入夜之后,还在绕古城转悠,发现谁家有古城墙砖,就非让他拉回去垒到古城墙上不可。只不过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罚款,自然,为教育那些破坏古城墙的人,郝霄汉没少费口舌。那时,没谁安排他这样做,更没有谁发给他奖金,完全是一种责任,一种对古城发自心底的钟爱。临终的前几天,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还强撑病体,走到古城墙下,手抚城墙砖,用颤抖的声音告诫儿孙:“这是咱商丘的宝贝呀!要好好保护它!”他的遗嘱仍是:“保护好古城墙,保护好古城!”郭久理,文革后,他历经磨难回到睢阳作了一名文化馆的干部。从此,他深深地迷上了睢阳文物的保护,也深深地迷上了古城墙。为修复古城墙他跑上跑下,奔走呐喊。在古城墙被批准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保护单位时,本来不能饮酒的他,竟约好友痛饮得酩酊大醉。他竟一连几天呆在修复古城墙的工地上,累了,就睡在古城墙下。妻子给他送饭,没有喊醒。睡在古城墙下,他说,比睡在席梦思床上还惬意。这,只是一种义务,义务到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荣誉、奖金在他的脑子里没有丝毫的位置。
商丘大地上的立体诗行。
古城墙最大的危险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围绕古城墙产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拆与留,是这场争论的焦点。有领导们认为,古城墙封闭了人们的思想,阻碍了睢阳经济的发展,拆了它,把它修成环湖路,交通多畅顺,眼睛多敞亮,拆除了古城墙也就打通了人们封闭的思想,有古城墙在,就打破不了古城意识,古城意识是经济发展最大障碍。谁不赞成拆除,谁就是思想保守,谁就是不解放。好像是只要拆除了古城墙,投资商就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延续了近五百年的古城墙又一次遇到了危机。也许是冥冥之中有着神灵的保佑,最后保留派的意见占了上风,古城墙逃过了一劫。
有时,世界上事情的结果,往往取决于人们的一种理念,特别是领导人的一种理念。错误的理念有时会使人觉得很有道理。人们之所以会坚持错误,就是因为他们把错误看得很有道理。一个独断专行而又固执的领导人,如果被一种看似有理实则错误的理念充塞了大脑,那他就会作出错误的决策。他的职位愈高,其错误的危害就愈大。所以,领导者一定要广开言路,切记听不得不同意见。
我在古城墙下漫步,绕城一周,也没有看到记载他们事迹的石碑,但我在古城砖上凝视,却发现在每一块城砖上都刻着那些保护者的名字,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耀眼。(未完待续)作者:李书伟/文 崔申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