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钱谦益注《杜甫诗集》以及冯至的《杜甫传》,对杜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几年前,我跟一个朋友在谈到杜甫的时候,他说,杜甫好是好,但他特别反感杜甫的“腐朽的士大夫气”。比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凄凉的境况描述得又好又真,但他老人家非要喊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超我”的中心思想来。确实,我也承认这一点。杜甫在唐肃宗时期的工部当过一段时间的谏官,虽然不得志,而且还牵进一场政治风潮里去最终被罢了官,不过,这种“天下己任”的情怀倒确实是痴心不改的。这一情怀在当代,当然是要被理解为一种“愚”或“土”的。比之李白,后者的夸张超拔,是绝无这股朽气的。李白可懒得管别人,他的诗歌几乎鲜有关心别人的句子。就是有,最终落下来的点,仍在自己身上。比如《送汪伦》的首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就我读过的诗来看,在诗中将作者的名字嵌入进去,并能够将作者“我”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之间自由切换的,也就旷古绝今的李白了。
所以说,和杜甫相比,一千年下来,李白更受欢迎。诗人们推崇自不必说,就是中小学生,大概也更喜欢李白。李白明快,杜甫沉郁;李白挥霍才情,杜甫工于章句;李白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杜甫却说“艰难困苦烦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关于李杜二人的追求问题,我们习惯于将之描述为“出”和“入”的问题。如果说“出”和“入”是一种主观能动性的话,李白的“出”可能是真的,但杜甫的“入”却并非那么真实,或者说并非他的本愿。虽然在李白那里,杜甫只是众多粉丝之一,不过纵观杜甫的一生,他不断怀念李白,持久地表达自己的对这位有过两面之缘的诗歌明星的仰慕之心。杜甫何尝没有游侠和求仙的欲望?可是他做不到,他顾忌家族的名誉,热爱自己的妻子,委身于穷困和流离之中。和现实生活的关系,对于杜甫来说,完全不是“入”的问题,而是,现实生活就是一片泥沼,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一生困顿的境遇决定了杜甫的心境和诗歌倾向,他只能跋涉乃至匍匐在泥沼中走向衰老步入死亡。非常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诗人无论他的生活境遇如何,大多都会描述一些自己对现实之外的精神和美学追求,或纯粹的描述山水田园以趋“自然”,或假借佛道以申其义。但杜甫几乎从未写过此类诗句。他像一个纪录电影制作者那样(他的诗歌充满了电影画面感),在颠沛流离的一生中使用诗歌忠实记录他在这个悲惨的人间所见所闻所感,别无其他。其“诗史”的地位与此有关,但未必是他的自觉追求。
我的理解是,杜甫是中国古代最诚实和本分的诗人。他无法回避自己所遭遇的世俗现实。这些世俗苦难淤塞了他的内心,如果无视这些人间的景象,他必将陷入对自己“不忠”的罪咎之中。他那些士大夫的酸腐气,他对东方哲学佛道旨趣的全面“放弃”,既是诚实所致,也是其愈加沉郁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杜甫更像一个圣徒,他使用自身的苦难与人间的苦难产生共振,从而诠释了上帝和佛祖早已描述再三的人世和人的真相。◎ 曹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