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汝宁府正阳县横空出世了两位名载经传的琵琶演奏家:钟秀之、瞎妈妈。
嘉(靖)隆(庆)年间,一代才人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以下简称《丛说》)中赞誉“清弹琵琶称正阳钟秀之”,叹服“瞎妈妈,最知音”。这评价,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神州乐坛,反响大江南北。其多彩凄婉的音乐人生轶闻亦随之广泛流传。
笔者手捧《丛说》,灯下漫笔,万般感触,正如白居易《听琵琶妓略略弹琵琶》诗所云:
腕软拨头轻/新教略略成/四弦千遍语/一曲万种情
呤猱拨刺自蹉跎
——艺高品清钟秀之
明·嘉隆年间。
薄雨收寒,天空放晴。紧靠慎水河的一处破旧四合院里,芭蕉翠绿、丁香串串。室内钟秀之抱琴而坐,闭目静心之后,调音定弦,舒指拨弄,一曲般涉调奏完后,眉头松展了许多。这位世浊我清、世俗我雅、终不乐仕的琵琶高手,近来心事重重,院门紧闭,抚琴弄曲,深居简出。
“笃、笃”,紧闭的院门传来敲击声。佣人匆忙察看究竟,稍倾,捧回一张考究的名片,秀之接过略略一瞥,即冷冷地说:“不见。”
来者何人,惹得钟秀之如此不屑?是富甲一方、家资丰裕的徽州(旧府名、治所在今安徽歙县)公子哥儿查八十。他疏财仗义,喜好琵琶,纵浪江湖,以琴会友,赴正阳造访钟秀之。钟秀之为何不见?《丛说》这样记载:
“钟令人语之曰:使寻常人来见,则宜称侍生,吾闻查八十以琵琶游江湖,今日来谒,非执弟子礼,我断不出。”言简意赅,态度明确。要以琴会友吗?寻常人听琴、学琴可行方便,查八十不行,你是腕儿!不施三叩九拜弟子礼,只以“侍生”之名忽悠半百的老头儿,太不够意思!
针尖对麦芒,查也不是饶人的主,要佣人回话:“吾故闻秀之名,然未见其佳,使果奇,执弟子礼未晚。”这一军将得好,钟秀之听罢回话,二话不说,取出琵琶,勾抹弹奏。
一曲过后,听得查公子如痴如醉,不能自已。待院门敞开,心高气傲的查八十,口喊师傅,跪步膝行向前,向钟秀之规规距距地行三叩九拜弟子礼。
若干年后,踌躇满志的查八十,在上河会见“有俊才,能诗”的徽州同乡王亮卿。为报答查八十的热情关照,亮卿在一姓杨的琵琶世家设宴招待查八十。推杯换盏,三巡过后,查趁酒兴,索要琵琶,飞指流弹以抒胸臆。亦刚开始弹奏一二段,有位善知音律的瞎妈妈,迫不及待地摸出屏风,在人搀扶下,相见查八十。问询查八十的师承关系,当得知确定是钟秀之的入室弟子,不禁神情大动、面壁而泣。
尘封多年的记忆,伴随辛酸苦涩的泪水潸然而流。她心中的眷恋、思念,被撕成一瓣一瓣,纷纷飘落……
每托清风思故人
——命运多舛黄凌儿
明·嘉隆年间。
汝宁崇王府内,每当花朝月夕,靓妆艳姬,彻夜笙歌。乐池里端坐着一位风韵卓然、超凡脱俗的女郎,她就是精于琵琶演奏的崇王府“家班”首席女乐手黄凌儿。她的《十面埋伏》弹奏,可谓技压群芳、炉火纯青。用拂、扫、滚、拉、绞弦等琵琶特有的技法,演奏出暴风骤雨般的声响、节奏。让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铁骑奔突、剑戈相击、金鼓齐鸣、人吼马嘶的楚汉战争场面。尤其是那最后一个撕心裂肺的长音滚弹,如泣诉在重围中的项羽与虞姬死别、自刎乌江、慷慨赴难的情景。音调凄惶、琴音呜咽。弹奏者凝眸苍穹,沧然而涕下。黄凌儿“琴亦我心”的演奏风格浑然天成、感人至深。
戊申年,汝宁府干旱数月,秋庄稼枯死大半。崇王下令求雨,在大士阁搭彩棚祭祀。这个大士阁建在汝宁府城外,是集园林、书院、乡试、游览于一体的建筑群,有点像现在开封的清明上河园之类的旅游景观。
汝阳城外大士阁/嘉靖年间崇王作/南湖秋水白如银/八月潮平湖水阔/太守藻鉴明镜悬/夜静呼舟泛湖泊/四周皆闻钟鼓声/三更尚听钧天乐
这是清朝汝阳(今汝南)知县邱天英夜登大士阁,陪一个姓何的太守在南湖泛舟后所作的诗文(见《重修汝宁府志》599页)。虽有媚上之嫌,倒是把大士阁的建筑年代、景观盛况给予了真实记录。
大士阁祭祀的主题活动,是由黄凌儿弹奏琵琶,主祭(道长)诵念青词(亦现在的呤颂祭词),求雨保收。祭祀当日,彩棚场上,人流涌动,热闹非凡。一番隆隆的开台锣鼓后,只见黄凌儿披长裾广袖素衣,
飘飘然至台中,朱唇微闭、神情肃穆,之后盘膝而坐,轻捻两声琶音,正待发曲,突然两眸一亮,一层潮湿的薄雾结上眼帘,那刚刚抬起如雪莲般的玉指,没有落到弦上,而是定格在凝固的时空里。
台上,黄凌儿看到了分别三年的钟秀之。台下,钟秀之扒开人群,挤到台口,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黄凌儿。
四目相对,泪水盈盈。
钟黄两家,三世通好。凌儿系汉代名儒清流黄叔度后裔,秀之出身于乡绅书香世家。凌儿得祖父真传,尤其精于琵琶演奏。凌儿说通家父,把秀之接到黄家学琴。
“占得清秋一半好,算来明月十分圆。”就在那“座临慎水,竹秀林茂”的黄家庭院里,俩人切蹉琴艺,学习音律。一个是日出日落苦心寒血地教,一个是风卷云舒精益求精地练。冬去春来,秀之琴艺大长;
莺飞草菁,俩人的恋情也到了收获季节。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正当两家谈婚论嫁之际,凌儿被强诏进崇王府“家班”担当琵琶首席。汝宁府距正阳虽不足百里,但崇王府皇亲国戚戒备森严,咫尺天涯,音讯阻断。封闭禁锢的结果,只有带来眷恋、思念的与日俱增,蔓延疯长。他们在大士阁相见,娱神求雨的祭祀在他们心中已成空白,情愫回归、爱恋躁动终于让他们爆发出了泣血般的呼唤——
秀之哥……
凌儿……
喊声入天沉地,震撼着整个大士阁。
后果可想而知。秀之以亵渎神灵、搅闹祭祀罪,囚汝宁府大牢。可怜的凌儿,杖苔鞭抽,囚王府内苑推磨臼米、禁弹、禁声,夜夜面壁诵《感应篇》经文,以“戒恶从善”。为讨要女儿,父母被双双杖毙汝宁府正堂。秀之也蒙难入狱,生死未卜。她绝望得哭瞎了双眼。数年之后,一位姓杨的官场人物把她带回上河,收徒办班,交由凌儿传授琵琶技艺。
沧海桑田,星转斗移。当年的凌儿,已是白发苍苍的瞎妈妈,听到查八十的琴声,她又恍若回到“座临慎水,竹秀林茂”的自己庭院里,手把手教秀之琴艺那绵绵不尽的回忆中……
□陈 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