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礼仪志·先蚕》云:“是月,皇后帅公卿 诸侯夫人蚕,祠先蚕礼以少牢。”刘昭补注:“《汉旧仪》曰:春桑生而皇后视桑于苑中,蚕室养蚕千薄以上,中牢羊豕。今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凡二神。”这里《后汉书·礼仪志·先蚕》并没有提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二神,只说皇后帅公卿 诸侯夫人以少牢之礼祭祀先蚕;而是刘昭“补注”中的《汉旧仪》提到的;但可以看出,东汉时期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已成为人们祭祀的蚕神。
宋人秦观所撰《蚕书·祷神》亦云:“卧种之日,升香以祷。天驷,先蚕也。割鸡设醴以祷妇人、寓氏公主, 蚕神也。毋治堰,毋诛草,毋沃灰,毋室入外人,四者神实恶之。”
这个记载说明,自汉至宋,人们把“先蚕”与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区分开来。菀窳妇人、寓氏公主是人们祭祀的蚕神,而“天驷,先蚕也”。
晋人干宝撰《搜神记》卷 14云:“汉礼,皇后亲采桑祀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妇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宋人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 36亦云:“祀先蚕:干宝云:祀菀窳妇人、寓氏女之尊称,先蚕也。”
只有晋人干宝把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当做先蚕。菀窳妇人、寓氏公主是见于正史最早记载的蚕神。
有人认为,“菀窳妇人”之“窳”是《山海经·北山经》中的“窳”,是一种 “形象奇特的怪兽” 。“寓氏公主” 之“寓氏”,既是《尚书·尧典》中的“堣夷”。“堣夷”,今属于东夷地区。而今四川盐亭县发现有一块唐碑,碑文上记载,宫内塑有:王母、轩辕、嫘祖、神农、伏羲、风伯等 126尊神像;另外宫前还有先蚕坛,故而刘昭“补注“中所记载的菀窳妇人、寓氏公主,皆为蜀国人,是抗击帝尧民族战争中的神,是“蜀族女领袖”。
对此,笔者有不同的看法,认为《蚕神菀窳妇人、寓氏公主考》 [ 1 ] 一文所考有失臆断。我们且不论该文考证的是否有理,但“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只在刘昭补注中所引《汉旧仪》中见到;然而由于史籍记载的太简略,所以菀窳妇人、寓氏公主二神,不能确知其出身情况。
干宝认为,“菀窳妇人,先蚕者也”,即菀窳妇人是最早发明蚕桑的人,是有一定道理的。“菀”,通“苑”,是养禽兽、植树木的地方;“窳”与“ ”相通;“ ”,《说文》脱此字;“窳”,唐孔颖达《毛诗注疏》卷 25《大雅·召 》疏引《说文》云:“窳,懒也。草木皆自竖立,唯瓜瓠之属卧而不起,似若懒人常卧室。故字从穴,音眠。”
这些记载很明显 ,“菀窳 ”是田园种植之意 ; “菀窳妇人 ”,就是田园种植瓜果的妇人。田园种植的妇人 ,发明蚕桑 ,是完全可能的。
干宝的《搜神记》又云 :“公主者 ,女之尊称也。 ”干宝认为 ,之所以把 “寓氏公主 ”称为蚕神 ,是因为她的地位尊贵。《蚕神菀窳妇人、寓氏公主考》一文认为,“寓氏公主”之“寓氏”,即《尚书·尧典》中的“堣夷”,是有道理的;“堣夷”今属于东夷地区;那么寓氏公主当是东夷地区的人,今山东人。汉班固撰《汉书·地理志》云:齐国“故其俗弥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唐颜师古注云:“冰,谓布帛之细,其色鲜 如冰者也。纨,素也。绮,文缯也,即今之所谓细绫也。纯,精好也。丽,华靡也。纨,音丸;纯,音淳。师古曰:言天下之人冠带衣履,皆仰齐地。”齐国,即今山东之地。先秦时期的齐国,即东夷地区“冠带衣履天下”,是当时丝织业的中心。“寓氏公主 ”与东夷地区有一定的关系是完全可能的。
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当是东夷传说中民间的蚕神,曾在汉代受祭于皇家的祭坛。
2. 蚕丛氏
宋高承撰《事物记原》卷八 :“蚕市”云:“仙传拾遗曰:蜀蚕丛氏王蜀,教人蚕桑,作金蚕数千,每岁首出之以给民,家每给一所养之,蚕必繁孳,罢即归于王。王巡境内,所止之处,蚕成市。蜀人因其遗事,每年春有蚕市也。”
相传四川为蚕丛国。李白有《蜀道难》云:“蚕丛及鱼 鳬,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蚕丛是今四川境内的一个古国的首领。《事物纪原》中记载,“蜀蚕丛氏王蜀,教人蚕桑,”所以蚕丛当为巴蜀地区所供奉的蚕神。
3. 马头娘
马头娘的传说当出自四川古蜀之地。
晋人干宝所撰《搜神记》卷 14记载:“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即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 ?’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蹷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迫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蠒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言桑蚕者,是古蚕之余类也。案《天官》,辰为马星。《蚕书》曰:月当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也。《周礼·夏官·马质》“禁原蚕者”注云:‘物莫能两大,禁再蚕者,为其伤马也。’《汉礼》皇后亲采桑,祀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妇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
晋人干宝作《搜神记》时,关于“蚕与马同气”、菀窳妇人、寓氏公主的传说已经存在,故《搜神记》中的“女儿化蚕”说,即“马头娘”的传说当为晚出。《搜神记》对巴蜀地区有很大影响。宋代,蜀中有很多寺观,供奉“马头娘”,当是从《搜神记》的故事逐渐演化而来。
宋人戴植所撰《鼠璞》卷下“蚕马同本”云:“唐《乘异集》载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马头娘以祈蚕。”
宋人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 36云:“蜀之风俗,宫观诸化塑女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以祈蚕焉。”
“马头娘”的传说当然与古代蚕马同气、蚕马相化有关,而与晋人干宝所作《搜神记》亦有很大的关系。马头娘的传说当出自四川古蜀之地。
二 中国古代正统的蚕神——嫘祖考源
中国古代是一个农业国。农业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封建国家的存亡,故历代帝王都非常关心农业生产,“劝农桑”,是历代帝王治理国家的重要内容,因而对农神的祭祀是古代帝王们的重要大典。农神中有神农氏、后谡、先农等。蚕桑是农业生产的重要内容。蚕神是农业神中的重要神灵。古代帝王对蚕神的祭祀是非常隆重的(后面将详述);但如前所述,中国古代有许多蚕神:嫘祖、菀窳妇人、寓氏公主、蚕丛氏、马头娘等。古代朝廷祭蚕神,必须是皇后躬亲,那么接受封建王朝正统祭祀的就是古代中国的蚕桑主神。
然而,菀窳妇人,从名义上看,地位不高;寓氏公主,当是一个皇室女儿,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嫁出的女儿,就不再继承皇家的血统。蚕丛氏,当是偏邦诸侯的首领。马头娘,是民间女儿。这些可以说都当不起皇后亲自祭祀的人物。
从后周开始,黄帝的元妃嫘祖成为古代中国的蚕桑主神。元世祖时期司农司官撰的《农桑辑要》卷一云:“《通典》周制享先蚕。先蚕,天驷也。蚕与马同气。汉制,祭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北齐,先蚕黄帝轩辕氏,如先农礼。后周祭先蚕,西陵氏。”
嫘祖是黄帝的元妃,就是后代的皇后。黄帝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正统祖先,嫘祖的地位是得到国人认可的。
宋罗泌所撰的《路史·疏仡纪》卷 14后纪五黄帝纪上:黄帝“元妃西陵氏曰儽祖,命西陵氏劝蚕稼,月大火而浴种。夫人副祎而躬桑,乃献茧丝遂称织维之功,因之广织以给郊庙之服。”《皇图要览》云:“伏羲化蚕,西陵氏始养蚕,故淮南王蚕。《经》云西陵氏劝蚕稼,亲蚕始此。”
“帝之南游,西陵氏殒于道,式祀于行。以其始蚕,故又祀之先蚕。”
这里记载的是,因西陵氏嫘祖(即儽祖)是最早教人们养蚕的人,人们为了纪念她,故她被人称为“先蚕”,即蚕神。嫘祖为先蚕、为蚕神的观念很快为国人所接受,嫘祖成为中国古代正统的蚕神。
清朝刑部尚书秦蕙田撰《五礼通考》卷 126钦定义疏:“黄帝之妃西陵氏,始蚕,后世祀为先蚕。或天子先告黄帝,而后乃祀西陵氏。《路史》黄帝有熊氏命西陵氏劝蚕稼,月大火而浴种,夫人副祎而躬桑。《通鉴外纪》西陵氏之女嫘祖为帝元妃,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后世祀为先蚕。”
蕙田案:“圣王祀典,凡有利于民者必报之,故饮食必祭原其始也。凡先圣、先师、先农、先老、先医、先牧、先炊、先仓,皆始为之者之神, 理与事之所必有,而不必实指其为谁何也。先蚕之名,旧说为天驷,为黄帝、为西陵氏、为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夫既为始蚕之人,则非天驷,显然而西陵氏已下,则亦无明据也。祀先蚕礼自汉以后具有之,陈氏考之特祥,但其正义则经无明文耳。惟《月令》鞠衣之荐,为近于祀事。今取通典及礼书说,附于经文之下从其类也。至先蚕之神,似当与祭诸先同例,而不必求其人以实之与俟议礼者质焉。”
《古征书》卷 17云:“《物原》曰:有巢始衣皮,轩辕妃嫘祖始育蚕。”
清朝翰林院侍讲惠士奇撰《礼说》卷 10云:“轩辕娶于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淳化鸟兽虫蛾,故后周以先蚕为西陵氏。然则先蚕,犹先牧始养蚕者,而马蚕之祖,则龙精也。”
宋人郑樵撰《通志·礼略·吉礼上》卷 42云:“晋武帝太康六年,蚕于西郊,与籍田对其方也。先蚕坛高一丈,方二丈,为四出陛,陛广五尺,在皇后采桑坛东南,帷宫外门之外而东南,去帷宫盖十丈在蚕室西南,桑林在其东。”
郑樵撰《通志·礼略》很明显地记载了先蚕坛是自晋代以后开始出现的。
元代王祯《农书·蚕 缫门》卷 20云:“元妃西陵氏为先蚕,实为要典。若夫汉祭菀窳妇人、寓氏公主,蜀有蚕女马头娘,又有谓三娘为蚕母者,此皆后世之溢典也。然古今所传立像而祭,不可遗阙,故附之。稽之古制,后妃祭,先蚕坛壝牲币,如中祠此古。后妃亲蚕,祭神礼也。《蚕书》云:卧种之日诘旦,升香割鸡,设醴以祷先蚕,此庶人之祭也。自天子后妃至于庶人之妇,事神之礼虽有不同,而敬奉之心一。“
王祯的《农书》记载了祭祀有皇家之祭,有庶人之祭,那么由此可以知道,黄帝元妃嫘祖西陵氏为先蚕,即正统的蚕神;而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在汉代亦曾为正统的蚕神受皇家的祭祀,而后由于其地位不高,而让位于嫘祖西陵氏。至于蜀地蚕女马头娘等当是民间祭祀的蚕神。
三、蚕神嫘祖之故里考
蚕神嫘祖称为西陵氏。如《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
西汉戴德撰《大戴礼记》卷七云:“黄帝居轩辕之丘,娶于西陵氏。西陵氏之子谓之嫘祖氏。”
古人以所在地为氏,嫘祖既称为西陵氏,那么其故里在西陵当是没有疑义的。
关于嫘祖之故里西陵在何处,史书上没有明确的记载,今学术界有西陵在四川盐亭说、山东费县说、湖北宜昌说、山西夏县说、河南西平说等。
形成四川盐亭说的根据,主要是因为“马头娘”的传说,人们把四川蚕女“马头娘”当做嫘祖。事实上嫘祖与“马头娘”是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蚕神,因此嫘祖的故里不在四川是显而易见的。
山东费县说,仅是一个民间传说,缺乏史书记载根据。
湖北宜昌说,长江三峡,在临宜昌的一段称为西陵峡。北魏郦道元撰《水经注·江水二》卷 34:“江水又东径西陵峡,《宜都记》曰: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千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所谓三峡,此其一也。”
《战国策·秦四》卷 6:“顷襄王二十年,秦白起拔楚西陵,或拔鄢郢、夷陵、烧先王之墓。”此文所指的“西陵”,确是湖北宜昌之西陵。但黄帝主要活动在中原地区,这里距离黄帝活动地区太远,因此不可能是嫘祖之故里西陵。
山西夏县说,目前所见到的也只是在口头上传说有与四川“马头娘”一样的故事,没有更有力的佐证。
河南西平说,是学术界根据史籍记载及最近的考古文字材料得出的结论。
(魏)郦道元撰《水经注·潕水》卷 31云 :潕水出潕 ······潕水又东北,澧水注之,水出雉衡山,东南径建城东,建当为卷字读误耳。《郡国志》云:叶县有卷城,其水又东流入于潕。潕水东北径于东山西,西流入潕。潕水之左即黄城山也,有溪水出,黄城山东北径方城。《郡国志》曰:“叶县有方城。郭仲产曰:苦菜于东之间有小城名方城,东临溪水,寻此城致号之由,当因山以表名也。苦菜即黄城也,及于东通为方城矣,世谓之方城山。······《郡国志》曰:叶县有长山曰方城,指此城也。潕水又东北,历舞阳县故城,西汉高祖六年封樊哙为侯国也。又东过西平县北。县,故柏国也。《春秋左转》所谓江、黄、道、柏,方睦于齐也。汉曰西平,其西吕墟,即西陵亭也。西陵平夷,故曰西平。汉宣帝甘露三年,封丞相于定国为侯国。王莽更之曰新亭。晋《太康地记》曰:县有龙泉水可以砥砺刀剑,特坚利,故有坚白之论矣。是以龙泉之剑为楚宝也。县出名金,古有铁官。”
《水经注·潕水》说,“西平”之名自汉代始有,源于先秦之西陵,“西陵平夷,故曰西平”。
陈寿撰《三国志·魏志》卷 23《和洽列传》云:“和洽,字阳士,汝南西平人也。······明帝即位,晋封西陵乡侯,邑二百户。”这里记载,和洽是汝南西平人,对曹魏政权有功,在魏明帝时期,被“封西陵乡侯”。和洽被封西陵乡侯,当与其是西平人有关,这可从侧面证明,西平即古代的西陵。
1981 年武威磨咀子发现汉简 26枚,其中记载的有“王杖诏令”简上有:“汝南西陵县”的字样。这就更有力的说明,先秦,甚至汉初,“西平”还称为“西陵”。
从以上记载来看,今“西平”就是古“西陵”。西平距今河南新郑只有 100多公里。新郑,是黄帝之墟,是黄帝曾居住的地方。那么,嫘祖之故里在今河南西平县当是最有说服力的。
注 释:
[ 1 ] 伏元杰、李新泉:《蚕神菀窳妇人、寓氏公主考》,《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03年 8月 13卷 3期 。
作者简介:
李玉洁 (1948 年~ ) ,河南开封人。河南大学中国古代史的学科带头人,河南省优秀专家,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硕士生的牵头导师。出版的学术专著有:《楚史稿》、《先秦丧葬制度研究》、《齐史稿》、《先秦诸子思想研究》、《先秦史稿》、《楚国史》、《中国早期国家性质》、《中国十六皇后传》、《耻》等 9 部; 在国内省级以上学术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 80余篇; 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古代王权与专制主义研究》,主持承担国家教育部重大项目《黄河文明的历史变迁》, 主持《孔子周游列国路线及遗迹考》、《河南楚文化研究》等河南省社联重点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