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易自然,指平和简易、平易近人;天然资质、纯朴无华。用苏轼的话说:"其言简而明,{C}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天下翕然师尊之。" 苏辙也说:"公之于文,天材有余。丰约中度,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短章大论,施无不可。……是以独步当世。"
是故朴素平易,决非质陋简单;恬淡自然,决非无意信笔。恰好相反,它是一种更为深刻的丰腴和精微。正所谓:"风华正从朴素来,精微恰自平易出。"平易与精微、自然与风华,两者紧密相连,相辅相成;它们自内至外,从表及里,辩证统一,浑然一体。丰腴精微与平易自然的和谐一致,显现了欧阳修艺术观的最高志趣和独特识见。欧阳修曾一再强调其"平易自然"的内在修养说:"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 又说:"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 欧阳修把平易自然的内在修养,比作金玉之有英华,关键在于它的"质性坚实",故而自然发放光辉;而这个光辉,恰正是文学艺术家的创新表现。依靠着它,甚至可以达到"日益新而不竭"的美妙至高境界。
因此,"平易自然"的风格和气质,是一种高层次的艺术创造,任何刻意雕琢和"磨饰染濯",都是难能企及的。
一、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
在北宋初期,有一位比欧阳修略长几岁的著名诗人梅尧臣,他平生以"平淡"著称于世。他坚决反对晚唐体及西昆体的浮靡文风,同是古文运动的前驱者,欧阳修曾用"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 的话来称誉他。梅尧臣在晚年,凭借自己一生的丰富创作经验,颇有感慨地总结诗歌创作道:"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譬身有两目,了然瞻视端。" 梅尧臣认为,之所以"惟造平淡难",其难处究竟在哪里呢?他说,要达到"平淡",必需要经过一番极其艰苦的深思熟虑历程,凡事都要有前瞻性,要对事物的发展具有深刻的体验和理解。他举例说:"微生守贫贱,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兴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微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方将挹溟海,器小已潋滟。广流不拒细,愧抱独慊慊。" 这就是说,要达到"平淡"的目的,必须要"出肝胆"、"适性情",力促个性和主观真情的自然喷涌;同时,还要"览物象"、"入野兴",以深入观察、体验现实生活,丰富个人的社会阅历;再要具备"苦辞"、"刺口"的语言锤炼和遣词造句的熔铸工夫,以增强其诗韵的表现功能,便于深入人心;与此同时,并还要有"挹(舀)溟海"的博大胸怀,善于容纳"广流"又"不拒细",从而广泛汲取古今诗艺之众长,不断磨练切磋,才能提高自己的诗作素养。要做到以上这些难点,决非一蹴而就。
然而,当时却有一帮浮躁浅学之士,仅从肤面上理解欧阳修的平易自然。他们一味邯郸学步,吞咽仿效。结果,其作品顿失自然之致,最终一无所获,反而形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弊病。
何止浮躁浅学之士?即使一些颇有成就的古文家,也往往片面理解其平易自然之内涵。如他们或倚重其风情哀音,或钦羡其景物素描,或叹服其跌宕情韵,以至于刻意摹拟袭似,其结果,也终然不得要领。近代理论批评家林纾在其《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情韵》中曾针对这种偏颇现象指出说:"《丹铅总录》(明·杨慎作)谓欧阳文忠文,清音幽韵,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夫飘风急雨,岂能谓之韵?或且见欧阳公山水厅壁诸记,多怀古伤今之作,动作哀音,遂以飘风急雨目之,过矣!风情之深者,流韵始远,然必沉吟往复久之,始发之文。若但企其风度之凝远、情态之缠绵,指为信笔而来,即成情韵,此宁知欧文哉?……故世之论文者,恒以风情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韵之美,顾不治性情,但执笔求六一仿佛,茅鹿门即坐此病。纪文达讥鹿门刻意摹六一,喜跌宕激射。所谓激射者,语所不尽而眼光先到之谓。六一文中凭吊古人,隐刺今事,往往有之。然必再三苦虑,磨剔吐弃,始铸此伟词。若临文故为含蓄吞咽,则已失自然之致矣,何名情韵!" 这段话,痛切地指出了茅鹿门等误解欧文情韵之含蓄深远之美而刻意摹似,结果步向了谬误的道路。林纾更借此突出了欧阳修临文"必沉吟反复久之始发为文"、"必再三苦虑,磨剔吐弃,始铸此伟词"的造诣,皆恰中要害、启人心扉。近代高步瀛《唐宋文举要》卷六《唐田布碑》后更有言云:"吴北江曰:'欧公之文,丰采敷腴、风华掩映,神韵之美,冠绝百代。盖公得之于天者,非可仿效而袭似也。自此体易为人所慕悦,而学步者益多,多而又不能至,而去古文戛戛独造之风益远矣!'"高步瀛鲜明提出,欧文的平易自然,是一种"得于天者"的"戛戛创造",是一种"得心应手,不求工而益工"的"天造" ,则是非常有见地的理性评价。我们知道,欧阳修是位十分珍视"识虑"的作家。识虑,即指诗人的高超识见和深思熟虑。其,《归田录》卷一云:"至此始知公言简而得其要,由是服其识虑之精。"何谓"识虑之精"?可参见《宋史·吕公著传》所云:"其识虑深敏,量闳而学粹,遇事善决,苟便于国,不以私利害动其心。"高远的"识虑",甚至可以化忧虑为乐观,形成为"深造自得之功,发于心声而不可强者。" 如欧阳修撰写散文《醉翁亭记》时,正处在他因支持范仲淹的政治改革"庆历新政",而蒙垢遭贬的困厄时期。然而他的崇高政治理想"与民同乐"的情愫,却使他在"识虑深敏、量闳而学粹"的境况中,"萧然自远","潇洒为文"。形成"文章中洞天"。
二、"本人情、状风物"的整体艺术观
风格即人。平易自然,既是风格,也出自"人"。
所谓"风格",是指文学艺术家在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色和创作个性;而"人",则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它既涉及"人"的性情品格和质地特征,更关乎作者所处社会时代、政治风尚之影响,关涉到作者的人生际遇及其哲理顿悟。因而面对欧阳修的"平易自然",必须进行三维立体的理解和整体的把握研究,才能真正观察到它的本然面貌。
欧阳修曾强调指出:"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 这段话对我们理解欧阳修的三维立体的"平易自然"风貌十分有启迪意义。
所谓"人情",按《礼记·礼运》所说,是指人的"善、怒、哀、惧、爱、恶、欲",并说:"七者皆弗学而成。"这也就是说,人的七情六欲属于人之常情,是天然形成的。以之描绘事物的状貌,便应以平易自然为宜。
"风物",指风光景物,乃指现实生活之万象。它们自生自成,对其抒写,也应以自然平易为宜。犹如陶潜所说:"天气澄和,风物闲美。" 在陶潜目中,风物之闲美,乃从天气澄和中来。欧阳修由此而抒发其心得说:"英华雅正,变态百出。"不论"风物"是美妙精粹的、或是典雅纯正的,它们都一一网络于作者之"人情"笔下,以致其文章显示出了处处"变态百出"的创新面貌。随着"人情"的变动,"风物"的情貌也会随时产生变化。"哆兮",指放佚或开口大笑之乐象,犹如温暖春天的到来;"凄兮",则形容凄冷和悲伤,人情已陷入了忧郁和苦恼之中。于是,他的文章,"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是故欧阳修又着重强调:"须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 这两句话,可说是欧阳修锤炼其平易自然风格的基本要旨。他的"自然之至"如"常宜在心",提醒人们作文要"精择"、"去繁",从而达到"峻洁";并告诫说:"然不必勉强,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