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关心生活百事,除了日常生活,更重要的,是关心国家大事、特别要关心普通百姓的生活要求。欧阳修曾对他的密友、北宋古文运动的先驱者石介,有过这样的高度评价,说他志于古文改革,但他更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积极支持者。他有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政治理想和凛然气节。当欧阳修与富弼等改革派被贵族反对派诬为"朋党"而遭打击贬逐之后,石介也隐居徂徕(今山东泰安东南,世称"徂徕先生")。欧阳修在其《徂徕石先生墓志铭》中,倍加称颂了他的铮铮傲骨和志笃不悔的品格:"貌厚而气完,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还引用他的话说:"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不在其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还赞誉他:"其遇事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欧阳修这些话,虽在称誉石介,实质上却也反映出他本人的政治态度和为政理想。他处处以气节为重,决不俯仰趋时,舍本逐末。他在政治上遭遇困厄,反而愈加增强了他的忧国忧民的意志。如他当时所写《与高司谏书》,怒骂左司谏高若讷以险恶用心,无端诽谤诬陷范仲淹,不知自疚,反而"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败类)也",还说他窃居谏官职位,尸位素餐,不务正业,欺世盗名,真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之事。这篇文章既表现了欧阳修的凛凛正气、嫉恶如仇的气质品格,并特别表现了他忧虑朝政日坏,是非颠倒,正直之士不得重用而后患无穷的重大弊端。其文字尖冷锐利,有如直白,义激于中,无可遏抑。通篇气势如狂涛激浪,痛快淋漓,但却平易自然,明白易懂。其他如《原弊》、《准诏言事书》及《本论》等文,则直接针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民生等一系列朝政积弊,上奏皇帝,提出了一系列具体改革的方案,诸如均财、节兵、立法、任贤等措施办法,都极具实践意义和功利价值。正所谓"中于时病,不为空言。" 也诚如苏东坡所主张的:"夫以忠恕之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
基于此,欧阳修力主加强作者自身的道德思想修养问题,他认为一个作家如果能够自觉完善其道德思想修养,就能写出富有感染力的、"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致" 的优秀作品。
文如其人。在"为人"方面加强了"中充实"的道德思想修养,必然会影响到其"为文"的"发为辉光":欧阳修颇为自信地说:"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 欧阳修提倡"为人"与"为文"两结合,便使他的平易自然文风形成为"敷腴,温润"、"和平深厚"(罗大经著《鹤林玉露》)和"纡余委备"、"容与闲易"(见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的和平厚重特点。其实,这个道理,早在先秦时期的《庄子·刻意》中即已论及:"圣人休休(安闲自得,乐而有节貌)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南宋文学家叶梦得也在其《石林诗话》卷上中指出说:欧阳修"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
由上可见,欧阳修"本人情、状风物"的平易自然艺术观,是一个从内到外,由表及里、辩证统一的整体事物,只有用三维立体的视角去观察,去把握,才能触及其艺术真谛,学习到他的创造奥秘。在这方面,我觉得王安石对欧阳修文章的整体评价,是颇具见地的。 他说:欧阳修文"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宏辨,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 这样的评论,体现了一种整体的思维方式,给人以"备尽众体,变化开阖、因物命意,备极其工" 的多维美感享受。也能够使我们认识到欧阳修平易自然文风的整体性面貌和特征。
因此,欧阳修平易自然的三维立体艺术观,说到底,它是欧阳修世界观的集中表现。世界观的内涵是丰富的、复杂的,包罗万象的。因此,想走捷径取其一端去学习其平易自然文风,则会顾此失彼,风神飘远,以至于或磨饰染濯,或仿效袭似,顿失其自然之致。是故欧阳修曾一再强调:作文"勿为一体,则尽善矣" ;并强调为文应该"辨明而曲畅,峻洁而舒迟,变动往来,有驰有止,皆中于节。" 这些话语,镕铸了欧阳修一生丰富的创作经验,体现了他高超的整体认识艺术的辩证法。欧阳修主张为文应刚柔相荡,矛盾互融,辩证统一。正所谓"须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
三、平易自然是欧阳修的"戛戛独造"
平易自然风神,呈现出欧阳修的生命辉煌,显现了欧阳修的心理气质自始至终都渗透其整个艺术作品之中。他造意丰腴新颖,笔墨质朴,别开蹊径,达到了最高层面的艺术造诣,因而他的创作是"戛戛独造"。
欧阳修很注重艺术个性的独创性。他认为:"其为人皆不同,务由其性而就于道耳。" 是故南宋《四朝国史本传》有云:欧阳修"为文天材自然,丰约中度。……超然独骛,众莫能及。"
独创性,在创造性活动中,是最富新颖性的心理基础。它具有产生不寻常反应和不落常规联想的能力。每个创造个体都具有一种不寻常的个性特征,这些特征实际正是促进创造力发展的独特的、必要的、充分的条件。
欧阳修的个性、为人"厚重渊洁",蔼然可亲。为文"委曲和平,不为斩绝诡怪之状而穆穆有余韵。" 从而创造了他写作的"自家面目"(欧阳修论词作语)。
再者,欧阳修所擅长的思维独立性,使他在创造过程中不是寻求已有的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是追求知识的更新和艺术的创新。高心理素质,是他取得创造成功的基础,也是他在艺术竞争中取胜的心理基础。譬如世谓欧阳修之平淡,"祖述韩子(愈)" 。但是,苏洵却有这样的比较:"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指欧阳修)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事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 再如韩愈、欧阳修述事皆得司马迁《史记》之髓,然而近代章太炎《文学略论》却发现了他们各自不同的继承创新之处:"韩公得扬、马之长,字字迭出奇崛。欧阳公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由此可以看到欧阳修"深造自得之功" 的锤炼工夫。欧阳修所独创的"六一风神",是"以纵横夭骄之文,写其感思悠扬之情,手法一一仿佛《史记·屈原传》,而出欧阳子,风神特自写生。"
创造性思维与创造性想象是创造力的核心,欧阳修深得其要领而形成为文章中洞天。譬如其《醉翁亭记》,就是一篇以他个人的创造性思维和创造性想象镕铸出来的典型杰作。他貌似闲闲而来,醉醉而走,但却是带着自己清醒而鲜明的社会识见,以其独特的平易自然的创作目标、需要和经验,选择了他最有价值的艺术构想,从而完成了他"创意立法,前世未有其体" 的风神自运、天造境界的一代散文绝品。
在《醉翁亭记》中,其"醉翁"(太守)形象,是全文极力塑造的核心;而"与民同乐"的"乐"字,又是贯穿全文的强烈情感表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则又是作者"识虑之精"后的深层感悟透露。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