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头不高,粗壮敦实,如同长在太行山上的一块石头,虽经风霜雨雪吹打仍有棱有角的石头。这是上世纪末我初见张克鹏时的印象。那年他由辉县来省城,带来第一部30万言长篇小说《欲望狂热》。我认为,他创造的周公庙村的人物故事有意蕴,对人性的开掘有深度,对农村新的经济力量的描绘动人,反映了农村改革的进程,相当成功,曾为之写过一篇短评。事过两年,他带来又一部长篇《吐玉滩》,省作协为之召开研讨会,省会作家几乎悉数与会,给予了一致好评。我也以为,不论在人物刻画、故事结构、主题立意,特别是群众语言的运用上,《吐玉滩》都更上层楼,在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中,是耐得住琢磨的一部。稍后,在《文艺报》上看到《吐玉滩》在京研讨会的纪要,也获得了热情的评价,有些相熟的编辑家评论家,我能猜得出他们发言时的表情和语气。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新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发言,他说,张克鹏是新乡市的“保尔”,是新乡市几百万人民的骄傲。
此后的许多年,没有听到张克鹏的消息。
2008年冬天吧,某天我在文联办公楼大厅看到横幅:“太行墨夫——青年作家张克鹏书法展”。五楼有两个展厅,常举办书法、美术、摄影展,均有相当水平,看着也方便,凡遇展览,我总要去浏览一遍。张克鹏?是那个写小说的张克鹏吗?有意思。在文联五楼展览,也算是有相当水平了。我准备看个究竟,下电梯,电梯门一开,看见个粗壮敦实的家伙正在等着上电梯,那家伙腼腆地叫我一声,我认出他就是那个张克鹏。张克鹏不上电梯了,转回头来,要陪我看他的书法展览。对书法我没有什么专业知识,只是凭感觉喜欢不喜欢,张克鹏那挂满一展室的书法看下来,大体还算喜欢吧。不几日,张克鹏来访,赠我一幅他写的书法,杜甫的名篇《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还送来他的两部新长篇小说:2006年出版的《本是同根》,2007年出版的《热泪》。
这两部长篇小说,叙述视角上移,故事主要在县一级人物之间展开,虽也涉及乡村人物,但都是作为陪衬出现的。《本是同根》写日和县县委主要领导人与退下来的副县长之间,在县域经济发展思路上的矛盾。《热泪》写某县县委书记的遗孀在富庄村建生态园的故事,主要是写这位遗孀与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情纠葛。我看到了对这两部长篇的不少评论,多是赞赏有加的。我也注意到,由于张克鹏已有了写作经验,结构起长篇来手法还是圆熟的。但我不敢苟同那些赞赏的意见,认为作者对所描述的生活并不如农村那样熟悉,作品中难免有硬伤,有破绽可寻,韵致也与《欲望狂热》特别是《吐玉滩》相去甚远,其文学品质是呈下滑态势的。这大约也是一个作家成熟要付出的代价吧。
张克鹏不止一次说过,他看到过我的一篇短文《请严格要求我们》,说他很赞同,很令他感动。那篇短文是1956年春天我参加全国第一次青年作家会议之后所写,看那题目就知道,是吁请文学前辈和社会舆论严格要求我们青年作家的,严格要求就是最大的爱护。那篇短文的年岁比张克鹏大出许多,他竟一再提起,我对他的这种态度颇为欣赏,因此乐意直言。他的后两部长篇小说之所以有破绽可寻,固然由于对生活不够熟悉,也与写作态度有关。特别是《热泪》,使我感到作者的态度是粗疏的,不严谨的。可与《吐玉滩》作个比较。《吐玉滩》在听取意见之后,特别是北京三位评论家帮助他具体梳理之后,他又重写一遍,极大地丰富了这部长篇。往深里说,这里就有“我要写”和“要我写”的根本区别。《欲望狂热》是多年积累的迸发之作,胸中涌动着人物故事,不吐不快。《吐玉滩》也是。此乃“我要写”,创作的自觉性是很高的。《热泪》则有“要我写”之嫌。可以说,张克鹏的写作态度,在这个阶段是后退了,这是他要直面的现实。
张克鹏兄弟姐妹七人,他是老六,都未长大时,九口之家全靠父亲挣工分兼做小生意糊口。借粮度日,那碗里的稀粥能照见月亮;没正经地方睡觉,冬睡牛棚夏睡房顶,之后有了间小屋又没门,用玉米秆捆绑捆绑堵那门窟窿,堵不住冬夜寒风的刺骨,他和弟弟相拥取暖。交不起每学期五毛钱的学杂费,跑到学校门口大睁着他那渴望求学的眼睛,老师问他能数够十个数吗?他跟父亲学过珠算,他说,能数够一百个数。数够几十个数时,老师就让他免费进了学校门,就这样读了书。他有一块石板,太行山的石板,支撑起来就是书桌,他就在那石板上读书写字做功课。那石板陪伴了许多岁月,后来他读山西大学的刊授,最初的写作练习也在那石板上。废稿等身。某天,他接到辉县广播站对他投稿的采用通知,欣喜若狂,终于触摸到了希望。编辑请他去县里面谈,他竟找不到一条能进城穿的囫囵裤子。那年,他已21岁……此后,他陆续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莽原》《小说家》等刊物上,直到奉献出相当厚重的几部长篇。
我对张克鹏的最初印象,既指他的外部形象,更指其中包容着的内核。我把他的人生经历视为一块石头在太行山上生长的过程,他是太行山生长出来的,这个生长过程赋予他坚韧的品质。我猜想,新乡那位性情中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之所以说出那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来,又是“保尔”,又是骄傲,大约也是为张克鹏的坚韧所打动。
张克鹏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对父母对亲人对乡亲对生他养他的太行山,对允许他免费进入学校门的老师,对最初发表他广播稿的辉县广播站编辑,对开始发表他文学作品的《莽原》《小说家》编辑,对责编他第一部长篇小说的百花文艺出版社编辑,以及平时接触或参加他作品研讨会的作家评论家们,他都充满感恩之情。他记性特好,谁在研讨会上说了什么意见,他都能记得清楚,这说明他的感恩是真诚的恳切的,是铭记在心的。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是一个健康的人。
张克鹏不敢回望他废稿等身的写作经历,他说,如果让他从头再来,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这勇气。他宁愿选择去打通一条隧道。由于写作,张克鹏改变了人生轨迹,他由一个农民成为县文化馆、市文化局的一名公职人员。他成为一个作家,也是一个书法家,这正是他多年来努力所要达到的目标,靠他的坚韧,他做到了,他如愿以偿。他居家在县城,不用常去市里供职的单位坐班,他有充裕的时间写作,发表或出版也早已不是问题。张克鹏意识到,他面临新的问题。他常提醒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笔不能离开给予他生命的太行山不能离开太行山的乡亲。很好。但这需要新的作品来印证。
我不是反对张克鹏将题材的视野扩大,当这题材引发了你的创作冲动时,你当然应当去写。问题是有了冲动否?
我只是希望,希望这块生长在太行山上的石头,不论你身在哪里,在精气神上切不可松动了这种生长关系。这对你的生命对你的创作,都将是有益的。
会当凌绝顶,那绝顶还高远得很呢。□南 丁【原标题:印象·张克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