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克学、郝尊两位友人继主编《黄金台诗文选注》以后,又主编《张弘范诗词评注》,邀我为此写序,于是,便有了颇多感触。
张弘范何许人也?张弘范乃元代大将军也。提到张弘范,就必然要提到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提到文天祥,就又自然联想到张弘范。何也?因为是张弘范俘文天祥。他不但俘文天祥,而且还通过文天祥使书招宋大将张世杰降,文天祥曰:“我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乃递上《过零丁洋》诗,以表自己的坚贞不屈。我曾到广东省的东莞,专门去了零丁洋,在那朗诵文天祥写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自古以来,文天祥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不知曾鼓舞了多少爱国不屈的民族英雄、志士仁人!面对此时此景,一种仰慕,一种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在北京东城区的“文丞相祠”,我读文天祥临终前写的《正气歌》,联想文天祥列举了历代春秋时太史齐君三个兄弟被杀,其弟仍忠实写史、春秋时晋国太史敢于秉笔直书;张良五世为韩相,后被秦灭而复仇,苏武出使匈奴扣留十九年而不降、严颜被张飞俘而不降;嵇绍为保护晋惠帝被杀死在惠帝身旁、唐张巡在安史之乱时每次与贼战都气血涌荡,诸葛亮两次出师北伐曹魏,曾向后主呈上前后《出师表》、祖逖率军北伐收复黄河以南失地……道出了“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忠烈誓言。“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惊天地,泣鬼神,浩然正气,可歌可泣!
今天,出版张弘范诗词评注,对这一历史事实怎么看?从感情上来说,我便很难接受,因为,我崇敬文天祥,我恨张弘范。但我仔细阅读张弘范的诗词之后,又纵观中国历史,平静下来,反复思考,觉得应该历史地、唯物地、客观地看问题。从张弘范俘虏文天祥来看,张弘范是大逆不道,但从中华民族发展史上来看,从唐、宋、元、明、清历代更替来看,从五十六个民族大家庭来看,从社会的发展来看,它又是历史的必然。但这丝毫不能改变文天祥这样一位爱国将士、民族英雄的形象;也丝毫不能抹煞元灭宋、历史发展进程的必然性。
张弘范是河北定兴县人,他的所在地已属金代金中都(今北京)管辖,而定兴县又是秦代置范阳郡,金大定二年改定兴县,后成吉思汗统蒙古大军灭金,后又灭宋,作为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他使弟张弘正为前锋,俘文天祥于广州五坡岭,次年厓山击败南宋张世杰大军,在石壁上刻“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个字而还,这不能不说他为推翻宋王朝建立元朝立下了巨大的功绩。
随着社会的进步,历史的发展,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所以才出现了20世纪50年代的替曹操、秦始皇等一系列历史人物翻案。荆柯作为千古称颂的壮士,但丝毫不影响历史上人们对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历史功绩,虽然秦始皇执政时“焚书坑儒”,施暴政,如此说来,人们对文天祥的肯定也不应影响对张弘范特别是他诗词的评价。
宋王朝的后来,由于因循苟且的思想统治,政治上腐败,经济上崩溃,其用兵费用虽然达到全部赋税的十分之七、八,也没能挽救其失败的命运。北宋自真宗与契丹订“澶渊之盟”,每年给契丹二十万两银、十万匹绢的岁币,后在契丹恐吓之下又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宋王朝为了换取西北边界的苟安,就每年向西夏“赐”(实际上重金收买)银万两、绢万匹、钱二万贯,到了1044年10月,宋“册封”西夏李元昊为夏国主,每年“赐”银七万两、十五万五千匹绢、茶三万斤,另在各节日和李元昊生日“赐”银二万两、银器两千两、绢、帛、衣等两万三千匹,茶一万斤……北宋王朝对契丹和西夏“屈己增币”,河北人民饱受“长苦辛”,致使1127年,金灭北宋,统治中原。
宋代大政治家、大诗人王安石看到宋王朝的腐败、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写过一首《河北民》古风,诗中写道: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老小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
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正如当年腐朽的北宋在新兴的金朝面前不堪一击一样,腐朽的金朝在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的处境中,于1234年结束了其统治,不得不臣服势力强大的元朝。而作为公元1238年出生的张弘范,曾是元的大将,为元效力攻打南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里还要提及的是,张弘范乃张柔之子。张柔河北定兴人,金末曾在河北组织地方武装,后降蒙古,是蒙古军的汉军将领,由于屡次攻宋有功,被封万户侯,修建北京的南大门保州(今保定)及保州的莲花池。清代以来,莲花池成为全国有影响的莲池书院,乾隆曾三次亲临书院视察学生的课业。修保州之后,在元朝修建元大都时,由河北的刘秉忠选址、规划,张柔、段天佑负责实施工程。
巧合的是,张弘范面对的宋代大将张世杰,竟是张柔的侄子、自己的叔伯兄弟。张世杰,原为金的官员,后因犯有过失怕遭惩罚而投奔宋朝。这元的大将张弘范、宋的大将张世杰之战,竟是各代表一方的叔伯兄弟之战。他们之间的战争胜负,导演了一幅元灭宋的历史画卷。
宋代的诗歌,在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文革新运动的推动下,一改晚唐以来的诗风,更强调“意”,借鉴散文的述说方式,使诗歌的表现形式更为丰富和直抒胸臆,即所谓“吟诗不必务多,但意尽可也。”其代表宋代文学高峰的“词”也是一样,表现形式更自由、节奏感更强,思想感情表达的更充分。这在张弘范的诗词中也打上了那个年代的烙印。
我读张弘范的诗词,发现张弘范是一员儒将,作为将士,忠君报国是他的天职,在《木兰花慢·征南》词中,其气轩昂:“……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间,生死一毫轻。……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了,归来虎拜龙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的人。后来,他认识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在他的《过江》一诗中说:“磨剑剑石石鼎裂,饮马长江江水竭。我军百万战红袍,尽是江南儿女血。”
这里透露出他内心认为一方面两军之战,一方面又是百姓牺牲与流血,体现出他的怜悯与感伤。他后来“十年鞍马是非场,虚名半纸多几张。”他已对自己的职责认为不过是“虚名”之无奈。他在“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名利途上客,干忙!千丈红尘两鬓霜。”——这恐怕是后来他看破红尘名利的认识。
张弘范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就在他俘虏了文天祥之后,他以礼相待,劝降,当他看到文天祥写的《过零丁洋》以后,知文天祥矢志不移,才把文天祥押送元大都。
他在给友人写的《南乡子·送友人刘仲泽北归》一词中也说:“几度留君留不住,伤情。一片秋蝉雨后声。无语泪纵横。别酒和愁且强倾。后会有期须记取,叮咛。莫负中秋夜月明。”其情殷殷。
在《南乡子·寄刘仲泽》中说:“莫比红尘儿女辈,须知。义士交情死不移。”体现燕赵慷概悲歌之士的义气。“谁念书生寒屋底,伤悲。忍泪窗前听子规。”征战几时了?他在《青玉案·寄仲泽》中说:“吟风赋月,论文说剑,无个知音侣。”又透着无知音的苦闷、凄凉与孤独。所以,他见到友人是那么舍不得离开,在《烛泪》一诗中说:“惜别终宵话不休,煌煌烛影照离愁。蜡花本是无情物,特向人前也泪流。”这里坦露的他的内心是多么重贤敬义,以及失去友人的悲凄,其情切切。
今天,我们看张弘范的诗词,也看到了他所处时代的一个缩影,从中也看到了他戎马一生的真实思想,了解了他这个人。评价历史不能离开当时的历史环境,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拿今天的标准要求古人的思想,只能以史为鉴,用科学的发展观面对今天与未来;对历史的人物评价,功是功,过是过。应该说,宋元之战的结束,标志着中国历史上元朝完成了全国统一大业,结束了自唐末藩镇割剧以来,全国先后出现的五代十国的分裂,宋与辽、宋与金的对恃,以及蒙古、西夏、大理、高昌、吐蕃等民族三百多年来国内几个政权并存的局面,改变了北宋长期以来积弱不振的国势。从时代的发展来看,这是历史的进步,从这方面来说,是不是也可以出版张弘范的诗词评注呢?文/张虎【原标题:如何评价张弘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