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侂胄是北宋名相韩琦的曾孙,母亲是高宗吴皇后的妹妹,他又是宁宗韩皇后的族祖父,因拥立宁宗有功,又是皇亲国戚,便青云直上,官至少师、平原郡王、平章军国事,位在丞相之上。他掌国期间,贬朱熹,斥理学,兴“庆元党禁”,专权跋扈,是人生的败笔;但他力排众议,恢复失地,兴兵抗金,却是值得肯定的壮举。因所用非人,北伐失败,他也成了千古罪人,受到后世道学家的唾骂,不但丢了性命,首级被送往金国,而且元人修《宋史》时,把他和秦桧、贾似道一起列入《奸臣传》,真是个弥天冤案。周密的《齐东野语》认为,“事有一时传讹,而人竟信之者,阅古(韩侂胄)之败,众恶皆归焉。”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更是忿忿然为韩侂胄鸣不平:“开禧之举,韩侂胄无谋浪战,固有罪矣。然乃至函其首以乞和,何也……璧如人家子孙,其祖父为人所杀,其田宅为人所吞,有一狂仆佐之复仇,谋疏计浅,迄不能遂,乃归罪此仆,送之仇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金人就颇佩服韩侂胄的气节:“韩侂胄函首才至虏界,虏之台谏文章言侂胄忠于其国,缪于其身,封为忠缪侯。”(《贵耳集》)金人比南宋君臣高明得多。
《宋史·杨万里传》云,韩侂胄权势正盛之时,“欲网罗四方知名士相羽翼,尝筑南园,属万里为之记,许以掖垣(中书省官员)。万里曰:‘官可弃,记不可作也。’侂胄恚,改命他人。”这个“他人”就是陆游。于是朝野间多褒杨而贬陆,说杨万里铁骨铮铮,不阿附权贵,而陆游则成了奴颜卑膝,趋炎附势之徒。杨万里厌恶韩侂胄“专僭日益甚”,不肯写记自在情理之中。陆游也并不完全赞同韩侂胄的做法,被列为“庆元党禁”中的朱熹在庆元六年(1200年)殁后,76岁的陆游还写文遥祭:“路修齿髦,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饗。”一片挚情,跃然纸上。当时“庆元党禁”尚未解除,朱熹还是待罪之身,陆游写此文是要有一些胆量的。他之所以答应为韩侂胄写记,则是赞赏他揽辔澄清中原的态度,只要能矢志抗金,其他问题便无须苛求了。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因而做法也不同,无须评判孰优孰劣。陆游把重整山河的希望都寄托到了韩侂胄身上,称赞他“神皇外孙风骨殊,凛凛英姿不容画……身际风云手扶日,异姓真王功第一。”他自己依然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壮士吟》一诗中说:“不如为国戍万里,大寒破肉风卷沙。”完全是因为抗金,才使陆游和韩侂胄走到了一起。叶绍翁的《四朝闻见录》说韩侂胄为让陆游写《南园记》,命他宠爱的四夫人擘阮琴起舞。其实陆游当时并不在朝中,他在《记》中说:“游老病谢事,居山阴(浙江绍兴)泽中,公(韩侂胄)以手书来曰:子为我作《南园记》。”既蛰居山阴,何来四夫人起舞之事?叶绍翁完全是无知妄说。
再看《南园记》、《阅古泉记》的内容,并无阿谀奉承之辞。《南园记》在叙述了韩侂胄的曾祖父韩琦的功业后,笔锋一转说:“或曰:‘上方倚公如济大川之舟,公虽欲遂其志,其可得哉!’是不然。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处,知公之勋业而不知公之志,此南园之所以不可无述。”非常明确地指出,天子只知倚韩侂胄为干城,而不知他的处境;只知道他事业上如日中天,而不知道他胸怀恢复中原之志。这分明是在勉励韩侂胄继承祖先勋业,勿忘抗金中兴。这就是他写《南园记》的初衷。而《阅古泉记》除了记述那里烟岚雨壑、野树平芜外,更无一字吹捧,宋人的笔记小说对此皆有切中肯綮的评价。《宋人轶事汇编》云:“韩平原南园成,遂以记属之陆务观,辞不获,遂以其‘归耕’、‘退休’二亭名,以警其满溢勇退之意。韩不能用其语,遂败。”《齐东野语》说:“昔陆务观作《南园记》于平原极盛之时,当时勉之以仰畏退休。”《鹤林玉露》云:“《南园记》唯勉以忠献之事业,无谀辞。”元人修《宋史》时,对这些记载视而不见,一笔抹煞,作出了“见讥清议”的评论,这完全是不实之辞,不可凭信。
当然,宋人笔记小说也有疏漏之处,如《宋人轶事汇编》说,陆游因写《南园记》,“以此得罪,落次对致仕。”事实是在此之前陆游已挂冠归隐,不是因为写《记》丢官。《鹤林玉露》载杨万里因陆游写《南园记》而贻诗相讥,其中有“道是樊川轻薄杀,犹将万户比千诗”的句子,说他为文轻薄。据考证,杨诗写于绍熙五年(1194年),《南园记》写于庆元五年(1199年),二者毫不相干。总之,韩侂胄抗金无罪,陆游写《南园记》也不是污点,应该为他们洗刷不白之冤。作者:任崇岳【原标题:陆游与韩侂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