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在1980年代,作为作家您一直被争议。《苦恋》(电影剧本《太阳和人》)是争议的焦点,当初为什么会写这部电影?现在您怎么看这部电影?哪些是经得住历史和时代检验的?有哪些是需要修正的?
白桦:我创作《苦恋》的本意是呼唤人性的复归,是把“人”字写在天上,是表达祖国的苦恋者们的苦难历程与真诚心迹。我记得,“文革” 中有一位大批判的能手,指着一位三代产业工人的嫡亲后裔说:我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把你批成反革命!你信不信?那年轻人连忙说:信!信!旁边有人问他,你回答得真快!他说:慢不得的,慢了,我不就成了反革命了?
今天,我可以明确表示:1980年代关于电影剧本《苦恋》的争论,不应该问我当时有什么问题,而应该请当时提出问题的人来回答有什么问题。《苦恋》的出现只是一个在特定历史时期里的正常文学创作活动。它和一切文艺作品一样,当然带有历史的烙印和作家的生命体验。但它是一个真诚的作品,正像吴祖光先生当时说的那样,它“温柔敦厚”。在北京内部放映的时候已经证明,绝大多数观众和学术界、艺术界的同仁都是肯定的。物理学家杨振宁博士在经过特许之后,观看了《太阳和人》,他落泪了。他表示文学作品要经过时间的验证,也许需要几年、几十年,乃至一百年。我以为它既是历史的产物,就让它历史地存在吧。它如果真的有生命力,它就会存活下去。它的魅力除了它的内涵,也应该包括它的局限和它出生时的如晦风雨。
南方周末:在当时,您的个人处境如何?
白桦:我并未感到惊恐,因为1981年4月20日《解放军报》评论员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发表的当天清晨,在CCTV播出的时候,开始时我还不太相信,听了一会才确认这是真的。几乎是文章刚刚播出,我就接到雪片般的电报,百分之百都是支持我的,反响之快,出人意料。他们个个直言不讳,真名实姓、地址电话全都写在信上。这表现了他们毫不畏惧,理直气壮。我相信,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过剧本,他们除了关心我,同时也在关心着国运,反对倒退。特别是对那篇批评文字所采取的笔法十分反感,人们太熟悉了!有人竟然怀疑这是姚文元在狱中的大作。接踵而来的是数以千计的信件使我激动不已。我以为,对于我,仅此就够了,还需要什么呢!而且当时我所属的单位武汉军区的政委李成芳特别镇静,他下令,有关《苦恋》,事无巨细都要由他自己来处理。
时至今日,我时常还会把那篇完成于1981年的批判文字,《解放军报》评论员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拿出来重读,“温故而知新”,实在是良有益焉。
南方周末:您接触过邓小平和胡耀邦么?对他们有什么样的印象?在批判《苦恋》的风潮中,他们对待你个人的态度是怎样的?我知道是胡耀邦先生阻止了当时的批判风潮。
白桦:我从20世纪40年代就是中原野战军(即第二野战军)的普通一兵,那时候只是在战场上见到过邓小平,他是我们的政委。战争年代,领导人都很朴素,很容易接触。1950年代初我在四川贺龙元帅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和邓有过多次接触,但他并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可能以为我是一个勤务员。和胡耀邦的接触是从1978年开始,在中宣部长任上,他曾召集过一些作家到他家座谈,听取作家们的意见。态度诚恳,才思敏捷,既虚心而又耐心,对于中国的现状了如指掌,且有极强的洞察力。第二次是1979年秋天,曾请求面见胡耀邦,当我刚刚在他客厅里坐下,宋任穷来了!我只好告辞。1981年1月10 日晚,我求见胡耀邦,惟一的要求是请他看看影片《太阳和人》。他可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况,拒绝了我的请求。当着他的秘书告诉我:“这部影片在没有审查通过之前,我不看。昨天晚上在中南海放了这部片子,我没有去。听说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我们家看过电影的就是两派。我的儿子是赞同你们的,我的秘书就不赞同。希望你们的电影能够通过,然后也能在电视上放,我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看。”他是一个胸襟坦白的人。此后,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竭力拖住从“左”面驶来的一乘烈火战车,这是“文革”后最危险的一乘战车。因而这一事件才没有扩大为一场政治运动。后来终于以正常的文艺批评的形式平安结束,一切全都是他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