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晚明(南明)史,在相当程度上亦即反清复明史,故向为清人治学的政治禁区。晚清以降,禁忌渐开,士人遂多假借明季的历史话语以寄托其心事:辛亥革命前,改良派借明末思想家的学说以质疑君主专制,革命派借抗清志士的遗事以宣扬民族精神;入民国后,遗老派亦借明遗民的出处以表彰政治气节。此即梁启超所谓“残明遗献思想之复活”也。由此思想背景,南明史学乃成近代以来的显学,如朱希祖之蒐集文献,李光涛之考述专题,钱海岳之纪传体通史,顾诚之断代史,皆各有劳绩,而尤以谢国桢奠其基础,集其大成。
谢氏贡献最大、影响最深的工作,首推史料目录学方面。上世纪30年代的《晚明史籍考》,60年代踵事增华而成《增订晚明史籍考》,煌煌巨册,网罗明末清初的官私典籍1700余种,尤其重视野史稗乘,并提要钩玄,溯源辨异,虽偶有疏失,终为空前绝后的历史文献指南。另有《清开国史料考》,则汇录有关满清入关以前的中外文档,与《晚明史籍考》体例一贯,相辅而行;以两著并而观之,则明清鼎革的纷繁史材,已皆备于我。
个人论著方面,所成亦多。早期有考述党争史实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有挖掘流放士人事迹的《清初流人开发东北史》,引证详备,写作灵活,皆为第一流的专题史;另编纂顾炎武、黄宗羲、孙奇逢与李颙的思想年谱,亦是脚踏实地的工夫。生前自编论文集两种,《明清笔记谈丛》专论史料,《明末清初的学风》杂考史事;其他散篇,身后汇录为二集,《明清史论丛》收专业论著,《瓜蒂庵文集》收各类杂稿。其中《文集》涉猎极广,既有风俗史、建筑史、书院史、民族史的考订,亦有近世掌故的随笔;此外,尚有专著《两汉社会生活概述》,皆可见他在明清史之外的学术兴趣。
谢氏的学术根柢,在文献目录,故汇编史料,自是本色当行。所编《明代农民起义史料选编》、《清初农民起义资料辑录》虽迎合时风,而价值自在;《明代社会经济史料选编》一种,侧重笔记资料,分类明晰细致,史学功用尤巨。其授课讲义整理为《史料学概论》,简明扼要,亦体现出他在史学文献上的心得。
总而观之,谢氏治学,大体偏重于史料整理层面,考证未臻精微,识见未尽高明。他对明末史料的掌握,举世无出其右,惜终其身,仅成十数万字的《南明史略》,而未能撰写一部精深详备的南明史长编,可称憾事;然自另一角度视之,学术后来居上,成功不必在我,仅凭他的《晚明史籍考》,其开辟天地之力,指引门径之功,已非任何南明史专著可及。
谢氏一生勤于聚书,明清野史别集的罕僻珍本最多,与其明清史研究正相得益彰。按:蒋天枢(秉南)为谢氏清华国学研究院同窗,曾谓自己原藏陈寅恪手批《韩翰林集》,“于1974年为某友取去,余乃别购一硃印本付之,令其录副归我。”后来更直指“韩翰林集一厚册,刚主假去不还,闻已归北京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则谢氏书癖太深,竟不择手段矣。
谢氏少年时未受正规教育,曾三考北大,皆因数学、英文不佳而落榜。后始得入清华国学院,与梁启超关系密切,结业后更在梁家教授其子女;其治明末清初史,即承梁氏启发也。按:罗尔纲尝居胡适家数年,任家庭教师,兼为胡整理资料,沾染门风,终成太平天国史大家,恰与谢氏相辉映。另,叶昌炽曾馆于潘祖荫家,余嘉锡曾馆于赵尔巽家,董作宾曾馆于徐炳昶家,孙楷第曾馆于傅增湘家,徐中舒曾馆于李国松(李鸿章堂孙、李经羲之子)家,唐兰曾馆于周学熙、周叔弢家,钱仲联、启功亦有家教经历,而日后各成学界胜流。则奔走衣食,在书生本是寻常事耳,成材在己,又何惧出身低耶?
诗曰:明清易代亦仓皇,文献无涯竟独当。历史循环今又是,纷纷正反说施琅。胡文辉【原标题:地满星玉旛竿孟康谢国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