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多岁到八九十岁,任访秋对于新文化、新文学渊源的思考都不曾懈怠,即便在抗战——民族最低谷、被打成“右派”——个人最低谷等时期,也不曾懈怠。
与周作人的师生缘
抗战最艰难的四十年代初,任访秋著述中提到周作人时不写全名,写成周□□
1931年初,正读大二的任访秋对晚明公安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到北京图书馆查阅书籍,凡晚明文坛与公安派有关的文人集子,都要浏览。
任访秋对公安派产生兴趣并非偶然,这与当时的文化思潮密切相关。公安派是明朝晚期重要的文学流派,以倡导文学革新著称,其思想导师,是左派王学的代表人物李贽。明朝晚期,中国市民阶层发展壮大,左派王学即代表了这一新兴阶层,他们崇尚人性,反对封建等级制度。其代表人物李贽猛烈抨击程朱理学,公然提出“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表现出怀疑一切,砸碎偶像的非凡勇气。他倡导“童心说”,主张创作要“绝假还真”,抒发己见,在文坛树起个性解放的旗帜。以“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为代表的公安派尊崇李贽,反对当时盛行文坛的复古拟古之风,倡言创新,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因被视为“异端”,明末清初的时候,李贽受到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的排挤,而在乾隆中叶后,封建专制日甚,李贽的影响衰微。但到了清末民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视李贽。1905年到1908年,《国粹学报》曾不断地刊行他的著述,《天义报》也刊载文章推介他。五四前夕,吴虞写《李卓吾(李贽字卓吾)别传》对他的思想全面阐发,并大加礼赞。
而就在这个时候,周作人发现,胡适的文学改良主张,与晚明公安派竟然十分相近,于是他开始研究公安派。任访秋正是看了周作人的有关论述,对公安派产生了兴趣。
为了查阅公安派资料,任访秋慕名拜访周作人,周作人热情待客,并将珍贵的明刻本袁中道《游居柿录》借给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那时,周作人学问好,名气大,对青年宽和热情,形象很阳光、很正面,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后来被日本人利用成为汉奸,才更为国人不能容忍。
到第二年,任访秋的研究兴趣集中到公安派最重要作家袁宏道(字中郎)身上,写出《中郎师友考》,发表于北师大《国学丛刊》上,后又连续发表《袁中郎评传》系列文章,成为现代为袁宏道作传的第一人。
1931年,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招生,当时研究生招生制度不健全,任访秋虽然尚读大三,却也前去应试并被录取,导师是沈尹默。那时研究生可以不入校,只需与导师保持联系即可。不久沈尹默就任河北教育厅长,任访秋就跟很多人一样,成为挂名研究生。
1935年,北大研究院完善制度,要求研究生必须到校完成学业,否则取消学籍。这时,任访秋已大学毕业两年,在洛阳师范学校任教。接到通知,请人暂代洛师的课,自己前往北大报到。经与研究院协商,他的导师改为周作人,研究题目因此更换为“袁中郎研究”,与师生都很相宜。
数年前,任访秋与周作人曾有借书之谊,如今成了师生,更是频繁地出入西直门内八道湾周宅,借书或请教问题。
一年后,任访秋的论文《袁中郎研究》完成,答辩委员会由五人组成,主任委员胡适,成员为周作人、罗常培、陈寅恪、俞平伯。最终在无记名票决中,他以全票获得通过。
由于已经将家人安置在洛阳,任访秋在研究生毕业后仍回洛阳师范任教。一年后,抗日战争爆发,任访秋与周作人再也不曾谋面。对于这位老师,任访秋的感情十分复杂,抗战最艰难的四十年代初,他写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卷》的时候,提到周作人一律不写全名,而写成周□□,表示不屑提起此人名字。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已近乎失明的任访秋听说《读书》杂志刊载了一篇关于周作人凄凉晚景的文章,就请一位研究生务必买来这期《读书》,并拒绝研究生读给他听,坚持自己单独读完。再次见到那位研究生时,他马上说起那篇文章,感叹唏嘘,情难自禁。
伏牛山中写就《中国现代文学史》
“中国现代文学”的概念已为研究者普遍接受,而首倡者即为任访秋
在洛阳师范任教时,任访秋先生主要担纲“中国文学史”课程。为了编写讲义,他通读先秦以来各个历史时期代表作家的原著,大大开阔了视野,对中国文学的历史版图,有了更为清晰地认知。
抗战爆发后,日寇飞机经常袭扰洛阳,警报频繁,学校不能正常上课。几经周折后,洛阳师范迁到卢氏县涧北村,开始了八年山中办学的艰苦时期。1939年寒假前,任访秋接到河南大学文史系聘书,当时河大在嵩县潭头(今属栾川),文学院院长嵇文甫、文史系主任张邃青都是任访秋在河南第一师范上学时的老师,因为这层师生关系,任访秋愉快地接受了聘书,从此开始了与河南大学60年的缘分。
那是河大最艰难的时候,人员流散较多,有的课程很久没人讲授,但物极必反,此后河大非常重视学科和师资建设,因办学成绩出色,在1942年成为国立大学。
初到河大,任访秋被安排上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古代散文选两门课。刚从中学(师范相当于中学)到大学,他担心不能为学生所接受。那时候,大学生对老师是很挑剔的,其中以北大学生尤甚。据说胡适刚到北大任教时,北大学生顾颉刚曾介绍傅斯年去听他的课,以决定是不是把这个新来的留学生赶出北大哲学系。傅斯年听了几次课,评价道:“这个人书读得不多,但路子走得对。你们不能闹。”这样胡适才留在了北大。熟知这些故事的任访秋初上大学讲台,内心不免有些紧张。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同学们反映很不错,他内心才踏实下来,算是在河大站稳了脚跟。
按照当时大学文学系的课程设置,文史系应开设“中国新文学及习作”课程,河大因为缺乏老师,从没开过此课。在任访秋到河大的第二年,嵇文甫同他商量,让他把这门课开起来。任访秋同意了,为了开好这门课,他需要大量的资料,河大抗战爆发后曾不断搬家,图书也因此多次转移,但所幸现代文学方面的书籍还保存比较完整,各种旧期刊,如五四时期的《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以及重要文学社团的刊物,诸如《小说月报》、《文学周刊》、《创造季刊》、《语丝》、《新月》等等,大部分都找得到。这为他梳理现代文学发展脉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根据这些刊物,以及一些作家的文集,任访秋开始着手编写一门新课程的讲义,并且最终写成了颇为重要的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中国,这是第一本使用“现代文学史”作为书名的著作。
潭头位于深山区,周围群山静穆,南边伊河蜿蜒,天晴时,落日的余晖映出灿烂的晚霞,在那烽火连天的年代,这里颇给人以“世外桃源”之感。河大流亡八年,在此就停留了五年,在时局艰难、民族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得此安静环境读书求学,实属不易,河大师生都很勤奋。当时物资紧张,每个教师每晚只有一两生桐油做灯油,不少人都要工作到桐油燃尽、油灯自灭,才摸黑就寝,被称为“熬干灯教授”。任访秋也是其中一员,在潭头的几年,成为他学术上收获颇丰的时期,出版了《子产》、《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卷)两部书,成为他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
即便以今天的眼光看,任访秋在封闭的伏牛山中写出的《现代文学史》也有着独特的价值。文学史家黄修己在他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对这部书的学术价值给予了充分的评价。至今,以“中国现代文学”概括这一时期的文学,已为研究者普遍接受,而首倡者即为任访秋。河南大学教授刘增杰先生认为,值得特别提及的是,任访秋先生在这部著作中,注重从文学思潮的角度,阐释五四文学革命前夜文学变动的意义,对文学由旧到新的过渡时代进行学理分析,为五四运动的“终于爆发”寻找到现实和理论的根据。他具体地叙述近代学术思想和文学创作的状况,阐述新文学诞生是历史的必然。如果没有这样的探讨,“五四文学革命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成为一个突如其来,不可理解的历史事件。”
任访秋先生后来的学术研究,也沿着这一路径渐次展开。□首席记者 姚伟 文图【原标题:“沧海横流书作舟——任访秋先生纪念”系列之四 自晚明追寻五四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