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以作诗当一回事,像猎人搜寻野兽一样;当感觉强烈,情绪奋兴的时候,他不期然的写了。”叶圣陶在诗评《玉诺的诗》中,这样描述徐玉诺的创作状态。
叶圣陶继续写道:“他的稿子,往往有许多别字和脱落的地方,曾问他为什么不仔细一点,他说:‘我这样写,还恨我的手指不中用。仔细一点写,那些东西便脱逃了。’”
徐玉诺绝不是苦吟派,读他的诗,常觉得诗韵随着内心的激情自然起伏,用叶圣陶的话说,“这么自然,没有一点雕琢的痕迹,这么真实,没有一些强作的呻吟。”
或许随心所欲是徐玉诺最大的个性,他内心有写作的愿望,就“不期然的写了”,兴之所至,一日数章诗文;写作的愿望消失了,也就“不期然的”停了笔,“五六年来报章杂志只字不曾寓目”。
当然,问题绝不是这样简单,他突然退出文坛,令很多人遗憾而又无从索解,后来也有不少研究者试图了解各种原因。有人认为是因为他远离文化中心,缺乏开放式的“多方面吸收营养的素质”;有人认为生活重压和家庭连续的不幸,使他心灰意懒,也迫使他为谋生四处奔波,不能安心创作;也有人认为,过分悲哀后的消极情绪,以及性格中的浪漫主义因素,使他“陷入可怕的放任自流”,因此限制了他在创作上的进一步发展。
对于这个问题,徐玉诺个人没有做过正面回答,但1935年,他在淮阳中学开学典礼上的一次演讲,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位前辈诗人。这篇演讲的题目叫《修行重于修辞》:“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篇好文章。写文章要注意修辞,但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修行。真正的爱国思想和行为,比修辞更重要。一个爱国人物的一生行为,本身就是一篇好文章,所以修行重于修辞。”
重修行甚于修辞,是徐玉诺的人生信念,或许是他放弃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他所说的修行,是指人生的大原则,大方向;至于细节,他却有点粗枝大叶。他一生重仁重情重义,爱国爱家爱友,信守自己的人生原则,不苟且、不随遇而安;而为人率性自由,不拘小节,纯无心机。这种反差,产生了很多谐趣的“怪”故事。在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别人看来却是奇闻怪事,是狷介之举,是“异行”。
对于徐玉诺这样的怪人,胡适却很赞赏:“说人家未说的话,做人家不做的事。社会一班人就给他一诨号,叫他‘怪物’。怪物原有两种,一种是发疯,一种是个性的表现。这种个性表现的怪物,是社会进化的种子……社会的进化,纯是千分之一的怪物,可以牺牲名誉、性命,而做可怪的事,说可怪的话以演成的。”
曾任复旦大学、四川大学教授的张默生是徐玉诺的同事、朋友,他写作的《异行传》一度风靡,其中一个人物就是“怪诗人徐玉诺”。在讲述了徐玉诺诸多奇异不群、特立独行之逸事后,张教授写道:“作者所注意的,只是玉诺君的生活,故于他的诗及小说,均不叙及,因为他的实生活才是他的全部作品。”
徘徊故乡天涯间
徐营村位于平(平顶山)鲁(鲁山)公路旁,这是一个有4000多人的大村落,徐玉诺故居就坐落在这个村庄中。
故居是一处朴素的农家院落,坐西朝东,东西各有三间房舍,冬日的风中,七八棵小松树装点出满院的葱翠。
故居的西屋布置成了展室,外面两间的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徐玉诺各个时期的照片,把人带回远逝的岁月。照片大多是合影,不管是多少人的合影,最吸引人眼球的都是徐玉诺,特别是他的眼神,不管青丝还是白发,他的眼神始终如一:漆黑的双眸,牢牢地盯着你,与其他人的眼睛相比,他的眼眸如聚光灯。
里间门口,是一张让人不敢坐下的“老”躺椅,房间最里面是一张旧床,墙壁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雨伞,靠窗户的旧书桌上,老式台灯、竹壳保温瓶都渲染着怀旧的色彩。据说一切按照徐玉诺生前的样子摆放。
这个纪念馆规模不大,也很朴素,但所有的安排布置显然都十分用心。为徐玉诺做这一切的,是他的女儿徐西兰,孙子徐鑫、徐森。
徐西兰曾参加抗美援朝,后来转业到了武汉。六年前,她和两个侄子创建了这个纪念馆,此后每年都要回来住几个月。对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故居的老躺椅、旧雨伞,牵连着烟雨般的思绪,无法言说也不用言说。在这里,她觉得温暖;离开了,梦里都牵挂。
这里也曾是徐玉诺魂牵梦萦的地方。
徐玉诺曾在河南、吉林、福建、山东的20多个学校工作过。他很少在一个地方待两年以上,也没有像众多五四作家那样落户大城市,难以割舍的故乡情结,让他一次次回归家乡。他曾在厦门大学工作,并负责编辑一份报纸的副刊,但几个月后就待不下去了,因为和当地人言语不通,“说个事儿都得写纸上”,觉得别扭,于是辞职北归。“在外一不顺心,就回老家了。”对徐玉诺深有研究的鲁山人乔书明先生如是说。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家乡也不能“禁锢”徐玉诺,他长期在家乡与天涯之间徘徊。感谢那时候中国人迁徙流动的自由,徐玉诺得以周游南北,浪迹天涯,行踪不定。他的足迹遍及十余省,先后在河南、山东、吉林、福建二三十所学校工作,其中有私塾、小学、中学、大学,有师范也有职业学校、成人学校。伴随着四处漂泊的脚步,徐玉诺特立独行、至情至性的故事,在全国知识界流传。
送人千里周游南北
1921年夏,徐玉诺从河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即回家乡担任鲁山公立小学校长兼国文教员。不过这个校长他只当了半年多,第二年年初,他辞职赴上海参加文学研究会的会议,随后去福州英华书院教书,几个月后辞职北归,路过苏州时,他去水乡?直镇拜访笔友叶圣陶,两个人已通了两年的信,很谈得来。
那天一大早,叶圣陶就去码头等候,他后来的记述,真切感人。听到“报到的汽笛”,“期待的心紧张到了十二分”。乘客登岸,叶圣陶逐一打量,只见一个人黑布的衣服,沾了很多泥污,苍黄的面孔,眼睛放射神秘的光,胡子乘风飘拂,“我仿佛被神秘的主宰命令似的”,抢上前去,握住那人的肩:“你——玉诺!”那人的目光“注定在我的脸上,几乎使我欲避开”,这么端详了一会儿,“随即紧握我的手道,‘你——绍钧(叶圣陶名绍钧,字圣陶)。’”
叶圣陶回忆道:“这当儿有一种不可说的感觉,只觉得满足,至今不能忘。”的确,那一次握手,让相隔千里的两人结下了跨越生死的友情。叶圣陶为这次造访写下速写《火灾》,这也成为他一部短篇小说集的名字,他还写出了万言诗评《玉诺的诗》。而徐玉诺在交谈中表示,将把故乡兵燹匪祸的惨烈写成一系列小说,逐篇寄给叶圣陶看,后来他也兑现了这个承诺,写出《一只破鞋》、《到何处去》、《在摇篮里》等名篇。
两人的情谊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徐玉诺去世20多年后,出任部级高官的叶圣陶还在牵挂着故人的后代。
告别叶圣陶,徐玉诺回到河南,在临颍甲种蚕校担任国文教员。在这里他工作了一个多学期,这次没有辞职,是不辞而别。说起来,这次离去,徐玉诺自己也毫无预料。那天一位朋友北上,他将朋友送上火车后,似乎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就决定把朋友送到郑州。一路上谈论很是热烈投入,火车到了郑州也不知道,从郑州开动时方才发觉,索性将朋友送到北平。下车后两人分手,他才发现带的钱不够买回去的车票。
摇着头,徐玉诺将随身衣物抵押了点钱,在北平《晨报》的《职业介绍》栏登了一个求职启事:“徐玉诺君愿充各级学校文学教授,或各报校对及各种书记员,每日可工作10个到14个钟头,月薪只须12元。”12元,正是他回家所需的路费。这则启事的左侧就是《百物出卖》专栏,因此被传为“卖身启事”笑谈。
当时徐玉诺颇有名气,这则启事吸引了不少人,第一时间来的是周作人,让后面来的都扑了空。那时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寄住在周家,与鲁迅、周作人感情甚笃,这时他突然起了故国之思,周氏兄弟正寻觅合适的人送他归国。
听徐玉诺说起自己的遭遇,周作人表示留他在京住些日子,到处看看,访访朋友,并允诺赠给南归路费。当周作人说起爱罗先珂即将归国但乏人相送时,徐玉诺提出愿意送盲诗人到东北。周作人和鲁迅商量,觉得徐玉诺很靠得住,就托了他,并介绍说吉林毓文中学正在关内聘请教员,文学研究会的王统照已前去,可以在那教一段书,也可增长见闻。
于是徐玉诺继续送人,一直把爱罗先珂送到哈尔滨,才折身去了毓文中学。
但没过多久,不知何故他又翩然南下,先后在福建的集美中学、厦门大学教书,并在厦门《思明日报》编副刊,这时他写信到临颍甲种蚕校,寄来200张稿纸,让同学们投稿。
三四个月后,因语言不通,说话要用笔谈,他起了故乡之思,于是辞职北归。途经上海时,适逢车站人山人海的难民,看着种种凄凉场面,他热泪涌动。当时他身上存有800多元,于是解囊分送,一会儿便“妙手空空”了。等意识到自己也是身在旅途时,身上连买票的钱都没有了。踌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我又不是没有钱,我是把钱都送给难民了。越想越理直气壮了,不买票算什么?上车!上头等车!于是大踏步跨上头等车,神气地坐下。
车行数站,查票者前来验票,他突然站起,理直气壮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梁厉声喝问:“你还不认识我徐玉诺吗?”查票员唬得退了两步,连声说,是是,以前不认识,并说,先生不要见怪,转身向别人查票去了。
抛家舍业为抗日
后来十余年,徐玉诺辗转各地,先后在洛阳师范、吉林毓文中学、淮阳师范、信阳女师、山东曲阜师范、烟台八中、烟台商务专科学校教书。在洛阳、淮阳期间,他的家庭屡遭变故,一子一女先后病故,他哀伤过度,也大病一场,无法教书,断了生活来源。病情刚好,他母亲又患了重病,孝顺的徐玉诺不惜举借高利贷,到处求医问药,但也没能挽救母亲的生命。无奈之下,他远赴山东烟台任教,省吃俭用还清了债务。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大举入侵。此时徐玉诺任职于烟台商务专科学校,他提笔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妻子抗战局势十分严峻,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今后他要弃教从戎,投身抗战,家里的一切事务拜托妻子辛苦。
寄出了信,他就去拜访国民党鲁豫监察使方觉慧,要求北上抗日,很快被介绍到华北五省办事处工作。他当即北上,途经济南,见到火车站人山人海,向南的列车上车顶都爬满了人。很多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无人过问,有的蜷伏在地上呻吟,有的沿街乞讨。徐玉诺大怒,他登上高台,挥舞帽子,指着那些饥寒交迫的伤兵大呼:“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救助这些同胞,这些在抗战中流血负伤的同胞!”简短有力、激情澎湃的演说,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他继续说着,人们手中的钱雪片般递过来。他将钱收拢好,捐给了那些伤兵。当时车站人来人往,这段故事后来广为人知。
到华北五省办事处报到后,徐玉诺收容了一批流亡学生,成立了战地服务团,由他出任团长。但国民党败退得太快,这个战地服务团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就在一次空袭中被打散。徐玉诺乘车前往新乡,再次遭受空袭,同车死伤30多人,他幸免于难。随后他受命到滑县工作,一直坚持到1938年年初才被迫撤退。
1938年6月,徐玉诺回到家乡,出任鲁山民众教育馆馆长,并创办《民众日报》,利用收音机收听新闻,并写作抗日文艺作品,石印出版,很受当地民众欢迎,发行到邻近几县。1942年,鲁山大旱,民不聊生,徐玉诺被迫带着家人前往南阳,先后任教于逃亡到那里的商丘中学等学校。1945年,他带着家人回到鲁山,边种地边教私塾。
鲁山解放后,豫西军区司令员韩钧等人先后去看望徐玉诺,动员他出来工作。徐玉诺很感动,出面创建鲁山县立中学(现鲁山一高),随后调往省文联工作,1958年病故。
徐玉诺病故后,他的后代陷入了困境。
1960年,他的儿子、被打成“右派”的鲁山一高教师徐西亚去世,抛下徐鑫等三个年幼的子女。徐鑫兄妹三人回到徐营村,靠挣工分艰难度日。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在一次全国性的会议上,已八十多岁的叶圣陶两次来到河南代表团驻地,提出希望及时落实政策,妥善安排徐玉诺的后人。随后,徐鑫被安排在鲁山一高当校工,徐森则被安排到一个小工厂。(全文完)
在人们广泛看好时,怪人徐玉诺突然在文坛上销声匿迹。之后,他周游南北,行踪不定,先后在河南、山东、吉林、福建等地的二三十所学校工作。但无论走到哪里,难以割舍的故乡情结都牵引着他一次次回归家乡。图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徐玉诺在曲阜时的照片,中间为徐玉诺。□首席记者姚伟文图【原标题:“怪诗人徐玉诺系列”之三 漂泊天涯异行感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