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把学画视为一种挣钱手段,职业“饭碗”,才产生了这种现象。
顾村言:传承中国画,不能只学中国画,还要学诗词、古文、篆刻,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氛围了。美术院校国画专业教师的全面能力也堪忧。
郎绍君:能教传统绘画的人很少。这是新式美术教育形成的后果。一些享大名的画家,可能对传统中国画所知甚少,不能通过教临摹把学生领进传统之门。
所以就上海而言,萧海春的意义就凸显出来了,他学传统下了真功夫、大功夫,今天看了他临的历代书法,也深受启发。他一个从玉雕转到绘画上来的人,能够贯通古今的学传统,除了他的才能,悟性,更打动我的是对艺术的执着、热诚和不顾一切的努力。他达到了什么程度先不说,他的奋斗过程更具有启示意义。同样重要的是,他还通过师徒方式带出了一批学生,为中国画的传承作出了成绩,作出了榜样。 艺术的传承不在人多,而在精与高。哪怕有一个人,他能够领衔,有能力带头,就会影响一大片。萧海春的身体力行已经有了真正的影响。
笔墨·南北宗
顾村言:再谈到多年前“笔墨等于零”的论争,我感觉吴冠中的说词其实是很单薄的。
郎绍君:1980年代以前,画界很少争论笔墨问题,因为对于老一辈画家来说,笔墨不是问题。更早的中国画争论,都是在争论中国画的命运如何,还存不存在坦途,中国画要不要借鉴西画,中国画怎么革新等。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大家开始关心艺术本身的问题。笔墨问题就被提出来了。
萧海春:但这个问题还要一直继续下去啊,因为笔墨在中国画里是一个很核心的东西。
郎绍君:讨论中国画的命运,画家往往不太关心,他们觉得这是大而空的问题,但一谈笔墨,他们就要说话,也有话可说了。
萧海春:对笔墨的理解应该是多样性的,中国人因为看了那么多古画,前人提出那么多理论,他们的心里总会有一个大的尺度,这个尺度我认为很重要,如果变到最后尺度没有了,那笔墨也基本上没有了。
顾村言:它其实还是有一个核心的——是不是还是应该从书法进去?
郎绍君:我最简单的看法是,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好像汉语是中国人的母语一样。中国语言不只是说字,还有字法、句法、文章的方法。笔墨也是这样,有程式,有法度,有派别,有正邪,有高下,有雅俗。陆俨少把笔墨画法分为斧劈皴系统、披麻皴系统,在系统之下,还有许多东西呢。
萧海春:我另外提出一个问题是——董其昌提出的“南北宗”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郎绍君:董其昌是第一个用笔墨风格来区分美术史上的派别,并区别它们的不同价值。过去讨论中国画的风格不是从这个角度,他一个最基本的观点是以景物论,画不如造化,以笔墨论,造化不如画。笔墨成为衡量绘画高下的最高标准。此后的画家,特别是山水画家,大抵是以笔墨衡量高下的。
萧海春:我为什么推崇董其昌,我觉得这个人从这一点一下子就把中国画的精髓抓住了,而且绘画中,真正南宗与北宗来比较的话,从欣赏角度来说的话,它的东西是含蓄、空灵,给你一种厚的感觉。
郎绍君:中国画发展到元代,经过元代由绢变成纸,由宋代的院体到文人画发展出了赵孟頫、钱选和四大家都讲究笔墨,到了明代在笔墨问题上出现了两派,浙派和吴门,他们是笔墨风格的变化。但是在理论上,当时的大家还不太拿笔墨来分派别,看美术史。到了董其昌拿这个来看画史,影响就大了。而他本人确实有很高的鉴赏力。
萧海春:他非常智慧的是把最根本的东西一下子提出来讲。
郎绍君:他确实是一个出色的书法家、画家,他提出的不是系统理论,而是几句抓住本质的话,被人们接受并流传后世的话。他把披麻皴这一路好南宗这一路提到更高的位置。这有偏颇,也有道理。道理就是把形式看作绘画的本体。笔墨怎么样,就是艺术本体怎么样,这是艺术内部的规律。这是中国写意画发展到这个阶段的必然产物。
顾村言:之前的顾正谊等在这方面都做了大量工作,包括莫是龙、陈继儒等。
萧海春:包括之前的李日华,与顾正谊、莫是龙、陈继儒等都是一批整体地在提这个问题。
郎绍君:对董其昌最大的启发是吴门和浙派之争,他从这里思考,从元推到宋,把“元四家”推上来,“元四家”从前并没有那样的大名,是到了董其昌才有了大名。但我们今天看“元四家”就是厉害。
顾村言:“元四家”投射的是一种文人的性情,强调笔墨,而且是真正超脱功利的,追求一种人生的大自在,倪瓒的逸笔尤其明显。
萧海春:“元四家”产生的背景是异族的统治。我觉得,历来对南北宗理论的批判都是瞎说的——我从自己的角度一直这样坚持。
郎绍君:后来形成压制和贬低北派的一路,也是一个问题。
萧海春:这个其实跟董其昌是没关系的。
郎绍君:以科学的标准去判断董其昌“南北宗论”准不准确是恰当的,换一个人就能说准了么?
萧海春:所以董其昌就让我感到,他的智慧和眼光真了不得。而且他自己的画、字,包括他题画的那些语言,他对书法的论证,真的很厉害。
郎绍君:他之后的中国画有一个转折,但也走向了另一端,即人们对师造化不太重视了。但是董其昌重视本体、重视学古和传承的理论是无疑是极重要的。
萧海春:传承里面跟自然、跟个人、跟理论都有关,这应该是我们这一代的任务,要把它做成是难度很大的。
郎绍君:二十世纪的反“四王”,有两方面的原由。一是“新文化运动”的激进思潮,二是“四王”末流的模拟与没落。徐悲鸿骂四王派是“八股山水”,固然是打击一大片,但出有他的根据。以提倡写生取代临摹,是一个极端代替另一极端,但也是一个有效的“药方”。这是时代的潮流,由之产生弊病不能全归罪于某一个人。我们评价李可染对写生的提倡也是这样,他不学传统程式,在教学上有忽视传统的不足,但矫往难免过正,他力行写生,才创造了新的山水画,其贡献是突出的。
萧海春:他对付的是“四王”的流弊。
在这一点我非常佩服李可染,真是太有贡献了,他把那些传统的东西经过他的理解在写生的时候用进去,而且能传达出中国画那种审美的感受。
郎绍君:李可染的同代人都努力写生,但有突出创造的还是个别人,如石鲁、黄胄、傅抱石、黎雄才等。
萧海春:我在工艺美校上学时最佩服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李可染的写生,一个就是石鲁的大写意,他的黄土高原的大写意我佩服得不得了。
其实从北宋、南宋下来以后,赵孟頫提出“书画同源”实际上从那时起就开始与笔墨接近了,没有他的“书画同源”的体会,笔墨到后来很难被提出来的。
郎绍君:“书画同源”之说,唐代张彦远就提出来了,元代赵孟頫进一步倡导,其后的元四家把书法与密切皴法联系起来,笔墨变得更加丰富。到董其昌,以书入画的笔墨成为绘画的最高标准。 萧海春: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盘起来了。还有一点我认为,董其昌他是主张写生的,他有一个书画船,常在船上画画。
顾村言:上海博物馆正在展出的董其昌《秋兴八景》册,就是在书画船上完成的,几乎都算是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