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今年9月,河南省政府公布第四批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由郑州市管城区、河南省音乐家协会推荐的古琴斫制作为传统技艺首次入选,郑州博衍坊的孙海明是两位传承人之一。其实在圈里打听,因为古琴热而带热斫制,近年省内制琴者不乏其人,单是郑州就有五六位知名度较高的斫琴师,其中有默默耕耘者,精益其技;也有能斫而善弹者开班办学,推波助澜。古琴作为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手工的极致,一种心境的表达,俨然已经成为风尚。
开篇的话:
曾几何时,手工制作从落后生产力的代表一晃变成了世人追捧的潮流,乃至大量机械生产都被附上了负面色彩,千方百计去伪装纯手工,但我们永远只会说一款翻毛皮女包裸露的针线只代表了它慕古,而不会真的认为它就是纯手工。真正跨越千百年历史,流淌着古人智慧的手工技艺从来都不会在时尚第一线去接受市侩的挑挑拣拣,因为时光漫长,它看得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它注定不会红极一时,却也因此不会被轻易抛弃,真手工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生命力。9月21日,第四批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和拓展项目公布,其中,古琴斫制、风筝制作、青铜修复技术以及花生糕、腐竹等传统食品制作技术无不有着悠久的传承,散发着浓烈的手工气息,是以大河报“厚重河南”栏目联合河南省文化厅非物质文化遗产处推出这组小工大匠系列,向穿越千百年的手工技艺致敬。
古琴火了
古琴位列中国传统四艺“琴棋书画”之首,是历史最悠久的一样乐器,其起源,有说伏羲造,有说神农造,有说是黄帝造,纵不可考,但古琴确实备受先贤器重,地位尊崇,有“士无故不撤琴瑟”之说,如果不会弹几曲唱几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不过,到了清末民国,随着旧文人阶层的消沉,为他们所把玩的古琴也趋凋零,直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是一片死寂。世人知道钟子期、俞伯牙知音之谊,却分不清古琴与古筝,知道琴棋书画这句俗语,却不知其所指的琴是哪般琴;最可惜的是,仲尼、伏羲、蕉叶等古琴古典样式虽然流传至今,但古人所用琴弦——纯用蚕丝制作的丝弦不知什么时候失传,古琴真的到了“鸟尽弓藏”般的地步。
也因此,跨过世纪之交,古琴火得有些突然,火得有些莫名,连搞古代乐器研究的学者都觉意外。今年9月初,在郑州授课的著名非遗专家、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国际评委的张振涛先生连用几句“火死了”形容古琴,“现在光北大的古琴会就有上千人。前几天,有位80多岁的老先生开了一个古琴音乐会,我去一看,满场,不可思议啊,你说现在什么演奏能满场?”
古琴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撇去网上的流水线粗制货不说,如今,一张按传统手法打制的古琴,价格多在万元以上,好一些的要一二十万元一张,出自名家之手的更贵。
其实,仔细观照,古琴的火也是早有迹象的。2002年,第一部国产商业大片《英雄》赚足了国人眼球,电影中大段的古琴独奏让人印象深刻,古琴圈中不少爱好者甚至将其视为最初启蒙。片中,盲人演奏师正是现实中的古琴大家徐匡华。第二年,古琴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更为世人重视,逐渐升温;2008年,古琴出现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画卷”之中,一把唐琴“太古遗音”让全世界领略了中国传统乐器之美,自此古琴在民间大热。
在张振涛先生看来,古琴所依附的传统文人阶层虽然不存在了,但随着社会发展和人们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新的知识阶层重新结识了古琴,“音乐是一种慰藉心灵的方法,而古琴深沉高远,能修身养性,打个可能不恰当的比方,从‘心灵鸡汤’的角度讲,没有哪种乐器能够跟古琴比”。
古琴升温,弹者无不想拥有一张好琴,制琴人也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但古琴看着构造简单,实则极其讲究,古人称制琴为斫琴,一张琴的诞生,要经过选材、制形、修琴面、挖槽腹、合琴、上配件、贴夏布、修面漆、揩清、推光、上弦等数十道大小工序,周期至少在一年以上。所以,斫琴人面对市利之诱惑,也须如弹琴之人,要耐得住寂寞,苦得下身心,方熬得出手艺,拿得出真品。
“老祖宗的东西”
1987年左右,在河南省京剧院负责道具修理的孙海明独立做出自己的第一张古琴时,周围还没有人认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孙海明不会弹,也没有谱子,琴被不尴不尬地摆在家里,自己偶尔拨弄几下,客人来了无不好奇,还有人问这是不是他发明的。孙答,“这就是琴棋书画的琴,老祖宗传下来的”,来人似懂非懂地回一句:“那你好好传。”
“那时刚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古文化低落期,沾点儿古气的东西都很难见到,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古琴,也分不清古筝和古琴是两回事。古筝是21根弦,古琴只有7根,古筝比古琴宽很多。”孙海明和古琴的缘分,也来得巧合。严格来说,他亲手做出的最早的琴还要推溯到更早。孙海明是郑州人,家在省体育场附近,小时候边上有个做家具的大木工坊,没事就去摆弄木头和工具,师傅们看见小孩子耍也不干涉,倒是惊奇这孩子对木工兴趣之浓。半年下来,孙海明已能自己打张小凳子。到了十四五岁时,有师傅看了他做的家具,说能考到六级木工。但孙海明做木工纯属爱好,上完学后便参了军。1981年,孙海明从部队转业到河南省京剧院,跟着张京海老师做乐器修复,有次去张家,见墙上挂着一把狭长漆黑的七弦琴,立刻惊为神物,张京海弹拨几下,深沉悠远之音更让孙海明欲罢不能。
这张古琴是张京海亲手做的。张京海祖籍濮阳,曾祖父跟随张师明学习斫琴,19世纪末全家搬至北京,加入梨园行专门制作乐器,此后代代相传。而张师明的技艺传承自其先祖张子松,张子松的老师,正是古琴界享有盛名的《研露楼琴谱》和《龙吟阁秘本琴谱》两书作者崔应阶。清代雍乾年间,崔应阶与琴家王受白交往三十年,得王受白“秘传十余操,高古淡远,不同凡响”,两人均是当时中州琴派的重要代表。
孙海明有木工底子,直言想学,张京海见他诚心,便让孙自己找木料。古琴最重要的材料是面板和底板,面板通常用桐木,底板用梓木,孙海明周围并不缺这些,木料找来之后,张京海给他画了一张伏羲式古琴的样子。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把锯好形状的面板和底板拿了过来。张京海便毫无保留,将自己知道的工艺流程传授给孙海明,不过,如同古人通过《琴操》《琴录》等著述流传下来的斫琴记录一样,大体流程你知道了,大量细节仍要自己去悟,这第一张琴,孙海明也是在一年多后才最终完成。
琴人的梦想
这张琴,极可能是如今郑州这批斫琴人手中所出最早的琴之一,我很想看看是什么样子,可惜它早已不知踪影。在斫琴圈内以对手艺苛刻知名的孙海明即便在今天,也不会轻易把一张还没完成周期、尚未“唤醒”的琴拿出示人,更不用说当初一张练手的琴。
孙海明如今的制琴工作室在郑州市金水区一居民院内,院里人都知道他是斫琴师,因为他每天骑着自己亲手做的纯实木外壳电动车出入其间,拉风无比。然而,孙海明在古琴制作上却一点都不时尚,不仅力求按照传统古法制琴,而且自己做的琴凡事亲力亲为,徒弟都不许染指。比如在一张琴接近尾声的揩清环节,需要用丝绵球蘸大漆擦琴身,再用布将漆擦去,用棉布蘸出光粉擦琴面,如此往复几十遍,看似简单枯燥,难免便会有人心疼师傅要求替手,但孙海明从来都会予以拒绝。
孙海明的苛刻源于对古琴的敬畏,“你对古琴了解越深,你就越觉得各个环节都博大精深,每个细节都会决定一张琴的成败”。这也是很多斫琴人、弹琴人的共识。河南博物院华夏古乐团古琴首席罗苏理说,古人历经几千年的总结并结合自身哲学文化,给一张好琴定下了九个条件,是所谓琴之“九德”,这种说法最早出自明代冷谦的《琴书大全·琴制》,指“奇、古、透、润、静、匀、圆、清、芳”。在外行人看来,这些描述惜字如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斫琴人来说,对它们的理解也是因人而异,即使心里知道一张琴的大体形制,细节仍是要靠自己琢磨的。比如“九德”之中排在首位的“奇”,古人的解释是“轻、松、脆、滑”,听起来像极了一款巧克力的广告,具体说来,是“举之则轻,扣之则松,抚之则滑,击之则脆”,但什么是松,什么是脆,并非量化的标准,全靠体悟。“任何一名斫琴人的梦想,都是有生之年能亲手打造出一张九德之琴。也是因为这种模糊的描述,好琴是没有穷尽的至境。”罗苏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