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宋书》《南史》立传,被各大网络百科设词条,对于谢灵运,我若喋喋不休他的生平,就有复制粘贴骗稿费的嫌疑,但直奔主题,我得专门制作一张冗长如被单的《谢灵运温州踪迹暨纪念地简表》,才能理清他作为著名旅游家、山水诗鼻祖、南朝宋永嘉郡太守而四处雀跃的脚步。
云日相辉映 空水共澄鲜
永初三年(422)早秋,朝露冷,夕阴浓,当辞别京城邻里的谢灵运拖着病体,怀着一颗悲怨的心钻进方山码头的夜航船,开始贬谪之旅时,并没意识到输在一时,赢在千秋;官场失意,文坛得意,这是一趟真正成就他的山水诗丰收行。
在用沿途的《七里濑》《富春渚》《过始宁墅》《初往新安至桐庐口》等作品小试牛刀后,到达温州的他发现,这个荒僻的永嘉郡原来也是一个他素爱的山水窟,这大大减轻了他出身世家大族、袭封康乐公而遭遇的政治挫折感。
入城时,淳朴的温州百姓很欢迎,不但让他享受到东汉名臣郭伋般的待遇,还留下了媲美好莱坞星光大道手印的第一处遗迹,明《弘治温州府志》载市区竹马坊因为“谢灵运出守,儿童骑竹马迎,故名”。饱读史籍、后来奉旨撰过《晋书》的他一定欣慰联想起,郭伋担任并州牧,巡视属地,数百童儿自发地竹马迎拜道次,传为惠政佳话。
“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驾乘着太守的标配——五马,我们的“谢客”顺势变成了游客。清《光绪永嘉县志》引南宋学者洪兴祖著作,提出市区五马坊得名的另一说,不来自王羲之,而来自“谢灵运为永嘉太守,以五马自随,立五马坊、五马亭”,考虑到羲之守温与郭璞筑城同样只是美丽传说,归属“谢永嘉”可能马步更扎牢。
职责所在,短短一年也干过讲书、种桑、行田几件实事,但谢太守无疑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遍历诸县,动逾旬朔”的旅行采风活动中,一路游,一路吟,到处抛洒着被汗水浸湿的诗作,《登江中孤屿》的“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永嘉绿嶂山》的“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即使老实呆在郡署的《斋中读书》,没前呼后拥到处乱登,也不忘即景描写“虚馆绝争讼,空庭来鸟雀”;直至谢病谢职《初去郡》之时,还要写下最后的旅途纪实——“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冲着这些文学史上流传千古的名句,我真不忍心批评他政绩不著,成效不详,不计较正史对他公务上打酱油的差评,“理人听讼,不复关怀”。
池塘生春草 园柳变鸣禽
踏遍青山,涉遍绿水,谢灵运成功地成为在温州留下最多“到此一游”的名人。市区是他的始发站,烙印最密集的是积谷山一带。
先到山脚,那有一泓幽静的谢池,又称谢公池、春草池,《明一统志》记载“谢灵运尝流觞其中,池颇澄湛,俗呼灵池”,叫法极变化之能事,但都是因为他《登池上楼》里的“池塘生春草”而“生”。池旁有楼,便是池上楼,楼内今设谢灵运纪念馆。连带着,谢池所在地被称为谢池坊。
提了谢池、池上楼,不能遗漏郡治的梦草堂,它们是三胞胎,虽然后者“早夭”了。《南史·谢惠连传》很神奇地说谢惠连“年十岁能属文,族兄灵运嘉赏之,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语’。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见恵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为工,尝云‘此语有神功,非吾语也’”。文中的西堂因此被称为梦草堂。
走几步上山麓参观,当年有谢客岩,别名同样繁多:谢岩、谢公岩、康乐岩。据说灵运曾书《白云曲》《春草吟》于石上,到明代荒芜湮没得只剩下“谢客岩”这三个刻字,相传也是他的亲笔。《春草吟》应该是《登池上楼》的别称,而《白云曲》是否他之前《过始宁墅》的马甲,因为那里的“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谢字头的,清代还有分巡道王敛福在积谷山麓建的三间谢康乐祠,内绘谢灵运画像。民国年间夏承焘在旁买屋,号为“谢邻”,意思与谢灵运为邻。这一带还曾经叫谢村,《光绪永嘉县志·古迹志》引元代永嘉鹤阳诗人谢梦符《鹤阳谢氏宗支记》等,说谢灵运离温后,留下其妻与次孙谢超祖定居此地,后裔成村,唐代著名诗人司空图赞美为“碧云萧寺霁,红树谢村秋”。
然而我市学者余力质疑,正史上谢灵运并没有次孙谢超祖。翻开《南史》,依次开列了谢灵运子谢凤,谢凤子谢超宗,谢超宗子谢才卿、谢几卿,谢才卿子谢藻,找不到谢超祖的大名。《鹤阳谢氏宗支记》介绍谢超祖之子为几相、几正、几敏,以“几”为辈分字,而谢超宗子谢才卿、谢几卿,以“卿”为辈分字,天王地虎,宝塔河妖,对不上暗号?
涧委水屡迷 林迥岩逾密
年少起就爱好乱诌古典诗歌,作为后辈同行,我从《旧时王谢》《温州洞天福地考》到“跟着诗词游温州”等系列文等,其实早把他歌颂了N次。好人做到底,六月的中午,我冒着酷暑开始了谢灵运永嘉诗踪行。
车至上塘,在今东城街道环城东路与环城北路交叉口,新修的谢灵运主题公园赫然入目,依山而筑。公园入口的黑色大理石壁上,雕着他仰头拄杖于松石间。缓步上台阶,远处的重重青山挨肩靠背安然静卧,正在午睡中。树荫浓密,蝉鸣响亮,知否知否,绿肥红瘦,知了知了,这就是他来过的绿嶂山。
绿嶂山,明《万历温州府志》作“绿障山”,昂首而眺,犹如永嘉县政府驻地背后一道连绵起伏的绿色屏障。沿着山径,没走多久,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矗立如门,上刻“谢公岭”三字,过岭再上,树木越发拥挤,细流潺湲,谢公当年“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的模样仿佛风韵犹存。
记得去年在市图做温州山水诗歌讲座,我歪解,溪涧曲折弯转(委),游客看溪水屡屡“迷”失不见,其实溪水自己也“迷”路了;树林因为遥远(迥),望过去里面的岩石显得愈发“密”集,其实还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歪解不够正经,仿效才算粉丝。清代永嘉诗人陈遇春坐着轿兜上山,过岭时兜杠突然断裂,差点摔落丛石刺藤中,心悸的他写下《登绿嶂山怀谢康乐追步原韵》,这两句被致敬成“藤萝咫尺迷,竹筱参差密”,草字头的“藤萝”对竹字头的“竹筱”,叠韵词“咫尺”对双声词“参差”,对仗工到了细胞核里面。
前期眇已往 后会邈无因
大汗淋漓地从绿嶂山下来,迫不及待打开车载空调,我思忖着返程把瓯北的谢灵运塑像也收入囊中。
享受着清凉冷气,一路疾驰到楠溪江大桥,远远的,洁白颀长的谢太守仍旧站在桥头捧书远眺,看架势大概酝酿着一首《登楠溪桥头》的诗。容貌方正清俊,颌下一把美须,修剪有型,对比明《三才图会》里,才49岁就被杀的他被画成一个巨目、凸额、塌肩、衰老的“生胡人”,显然PS得帅多了。迈上塑像区平台,底座两侧浮雕着瓯江两岸山水,另一面嵌着青石匾,细读上刻的人物简介,“谪任永嘉郡首”?“郡守”吧。
绕过大桥,沿清水埠楠江东路直行,把手机里高德地图APP放大到一厘米25米,前方右侧出现了康乐楼的标识,跟着导航而至,是路边一座1991年建的七层红色亭楼。楼底倚墙站着几块石碑默默地晒太阳,碑文却嚷嚷此处即他离任温州留吟《北亭与吏民别》的北亭。
“前期眇已往,后会邈无因”,遥想当年他构思着诗句,满怀伤感地向官吏百姓挥手,我翻开现存最早记载北亭的北宋《太平寰宇记》,“北亭在州北五里,枕永嘉江”,永嘉江是瓯江的别称,不是永嘉县楠溪江,而这亭楼枕的却是楠溪江。再据谢《归途赋》“发青田之枉渚”,他的回家线路是瓯江坐船上溯到青田,应该不可能舍近求远,拐个弯跑到楠溪江畔“谢”别大家。
日没涧增波 云生岭逾叠
他回家,我也回家,小车驶入瓯北渡轮码头,“抖鸡疯”般碾下搓衣板似的引桥,蓦想以市区为中心,谢灵运的游吟可谓全方位出动。
除了北行深入永嘉山区,他东到过乐清磐石(《行田登海口盘屿山》),西到过瓯海瞿溪(《过瞿溪山饭僧》),目睹郊野飘荡的浮烟,听到了“空林响法鼓”,只可惜惊不醒他的仕途梦。清代诗人朱彝尊跟着谢灵运游踪亦步亦趋,也到瞿溪,写诗纪行:“鸟惊山月落,树静溪风缓。法鼓响空林,知有山僧饭。”这敲鼓吃饭的传统竟然一千多年后还原封不动,简直可以申报非遗。
西北之间,他到过鹿城藤桥(《登上戍石鼓山》),不知这诗的创作动机是否因为受了石鼓山相传有石如鼓,击打有声而得名的诱惑?山名虽然神奇,诗却不佳,他又犯了有句无篇的老毛病,整首只有“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可以打钩。
而东北,他到过乐清县治附近的九牛山,明《永乐乐清县志》说“上有九大石横列,远望若九牛然,山之南谢灵运曾游,又名谢公山”。身为市长,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山都亲自去游,他不啻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用生命在推动我市的旅游事业。
最后是南航,那更是他热爱的。《游赤石进帆海》《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岂不就是他的航行日志与爱的宣言?
如果细分,据他的《游名山志》提到的诸山与风物,东南到过大罗山,西南到过平阳腾蛟的赤岩山。而游山玩水的同时,不怕谢夫人吃醋,他还拈过花(牡丹)惹过草(麦门冬),并尝过不少甜头(甘蔗林)。此外,我犹豫着要不要加上温州与外地争来抢去的斤竹涧、白岸亭、石篑山、神子溪、谢公岭……
不嫌啰嗦地罗列了一堆他走过的丘壑,完全可以打造一条谢灵运温州山水诗之旅的线路了。行文至此已3000多字,看在我大力宣传的份上,谢大诗人,今晚可否托梦送一首好诗给我,作为“谢”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