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易得,先师刘庚三(1922——1993)仙游已一十五载。今居京华,每当静夜远思故园之时,先师音容相貌辙浮现眼前。余今能以粗知书艺厕身大学讲坛,实先师一十九年耳提面命之所成就也。
师生之缘,由河南书坛老前辈陈玉璋先生惠荐而得,余时为垂髫幼女,年方九龄,是时“文革”全面深入,传承古代文化的书法艺术自然也是命如悬丝,余年幼不知政治时事,但先师于此时却“开馆授徒”,今日思之,亦韩愈“好为人师”之意也。余入门不久,即得师赠一纸:“入门既不难,深造也是办得到的”。虽不解深意,懵懂中似感有所寄托。余今日在中央美术学院做博士后,研究书法艺术与书法文化,更深深体会到先师当日期盼书法艺术后继有人之良苦用心。
余家在古城开封,幼年所居与先师工作机关过街为邻,先师因此得便公事之余至家中教书讲艺。督课之余,先师每每叮嘱以文化课业为重,不可本末倒置,足见其对学养的器重。余渐成立,亦为人师,讲授书法技法与书法文化,每思先师此言,引陆游教子诗“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证之,以为书法之所以为艺术,既有技术层面之技法支撑,亦需思想理论层面之境界提升,书者之学养与境界是书法艺术构成之灵魂。余虽不敏,尝思先师斯言,除练习书法外,亦寻名师,广博学问,希冀以学养书,以书助学。先师虽以善书闻名州邑,其浸染传统文化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曹丕曾慨叹:“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其言乃因秦汉以来世风日下有所感而发。放眼新世纪,艺文之人何尝不以珍惜名节为难能?先师晚年,市场经济大潮改革已悄然涌进古城开封,艺术品价值高低由市场之衡定已成大势,先师依然固守传统文人之藩篱,以清高孤傲遗世独立。众所周知,书画艺术品在社会流通中以润格体现价值自古已然。唐宋以降,书画艺术市场机制粗成,明清渐趋成熟,如郑板桥1759年书于扬州西方寺笔榜润格:“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虽说是体现了艺术家脱离官场羁绊,走向独立发展的现实,同时也说明书家以艺术养生活已成风气。然而,在上个世纪末泛商品化的潮流中,先师以“取资于公,用之于民”为己则,以古代文人之清高回应请索,不纳缁珠。余之同门有身居商界者,不忍先师生活俭节,借故为他人请字,携礼造访,竟被先师拒之门外,几乎被逐出门墙。先师之清誉有口皆碑,我于先师座前,不仅未曾贡献“束修”之物,自己所用笔墨纸砚诸什皆得师之所赠。先师曾为我书林则徐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文字意义,一如师之耿介。先师因书享誉中原,城区匾牌楹联,榜署之书,多见吾师墨迹,然终生竟无一体面书案。全凭小小餐桌,因陋就简,完成书作。每感做书不便,常言:“人之生活环境不可太舒适,太舒适就会进享安逸,太安逸就会消磨意志”。此正应《论语》“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之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余得侍坐先师一十九年,正是人生价值观形成过程,先师自律自矜之言行,或有步踵,或存感佩,警醒我心,伴我成人。
艺术贵在创新,书法亦然。晚唐释亚栖《论书》云:“凡书通即变。王变白云体,欧变右军体,柳变欧阳体。永禅师、禇遂良、颜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后皆自变其体,以传后世,俱得垂名。若执法不变,纵能如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是书家之大要”。先师书法出自颜体,早期从华世奎变格颜体所得。颜书端严磅礴,宏伟雄深,劲节直气,纵横有像,一派君临天下的强盛之气,以至欧阳修在《六一题跋》中云:“颜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而华氏书虽对颜体有所改造,盛气削弱,面貌又过于单薄,先师虽始尊华氏书,然并未一味固守成法,经反观历史,最终寻求和确立了自己的审美定位,将魏晋时期书法的潇洒俊逸带入颜体,使之不失端庄而兼具清秀婉丽的资质,使颜体由“人初见而畏之”变得望而可亲,和蔼平易,秀雅可人。让颜体的庙堂之气浑融于百姓生活之中,为新时代的古城加注了迎接新生与辉煌的文化着重符号,也使书法在体现其公共艺术价值时有了更高姿态。
先师已去,其为人为艺之精神辉耀人间,激励后学,永以为训。今世兄运勤掇拾其父遗墨,勒为一编,以资缅怀,良为善也。是为记。
本文作者简介 孙鹤,字用谦,女 1962年出生,祖籍开封,追随著名书法家刘庚三先生十九年,后又师从书法泰斗欧阳中石先生。现为中国政法大学文学院专职书法教授,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后,著有《走进书圣王羲之》一书。【原标题: 静思翰墨情 良苦用心知——忆已故著名书法家刘庚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