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长篇小说, 《安魂》既写得非常实,又写得非常虚,虚实之间的转换既是心理、情感、灵魂状态的自然流转,又传达出一种超越性的生死观念,而虚实间的巨大张力,更是昭示出情感的升华,呈现出一种看穿生死的境界。
小说前半部分的父子对谈,主要呈现儿子从出生、成长到工作、恋爱,直至发病、治病以至去世的种种经历和细节,以及父亲在这一过程中的欢喜、惊奇、回忆、悲伤、自责、悔恨等复杂心理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煎熬。文中许多率真、直白、绝望的呼喊,把父亲的内心痛苦以及泣血挚爱表达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面对“失独”这一令人不敢触碰的话题,我们不难想见周大新的写作是一种何等煎熬的过程。“当我写起来才意识到,倾倒痛楚的过程其实更痛楚。你不能不忆起那些痛楚的时刻,不能不回眸那些痛楚的场景。因此,这部书写得很慢,有时一天只能写几百字,有时因伤心引起头痛不得不停下去躺在床上,有时我都怀疑我的身体能否允许我写完这部书。 ”小说中父亲的悔恨、自责,表达得异常直接、率真。作家没有丝毫的矫饰、隐藏和夸张,情感直接转化为文字,文字和情感之间没有隔膜和距离,读来就如郁达夫的自叙传小说和卢梭的《忏悔录》 ,自我解剖情真意切,呈现了最为原始的亲情伦理。长期以来,亲情伦理因为过于日常、过于朴素,其意义和力量往往被作家所忽略,而《安魂》却以此作为写作的根本出发点,以最原始、最朴实、最自然的方式打动着我们。
小说后半部分充满了浪漫的诗意,作家为儿子创造了一个唯美的天国,由人间到天国,是作家安魂的过程,是作家为儿子找到的一个天堂,天国的存在寄托了作家的愿望,既为儿子安魂,也为让自己安心,以此化解丧子之痛。相对于前半部分,关于天国的想象显得轻松了许多,这也是作家的一种超脱之后的心境。关于天国的描写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但周大新在虚构的过程中,“渐渐相信了自己想象和虚构的东西” ,“如果真有一个天国享域那该多好!为何不能给天下将死的人们创造一个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慰的世界?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吧,这会让我们不再以死为苦,不再被死亡压倒” 。在作家的笔下,虚拟的至善至美的天国逐渐变成了可触可感的“实在” ,儿子的天国之行,尤其是对中外先贤大师的访问与“对话” ,是儿子思想、精神上的洗礼与升华,就如但丁的《神曲》所描写的那样,给读者以强烈的情感震撼与思想启迪。经由这样的描写,小说的基调由绝望而转为悲悯、由凝重而转为纯净、由悲情而转为理性,作家对儿子的爱也由此升华为一种人间大爱,体现了跳出个人情感后更博大的人文情怀与宇宙意识。
虽然,小说前、后两部分在情绪、内容以及叙述色调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贯穿整部小说的自我拷问、人性追问、生死感悟的力度却是一致的,尤其是直面死亡的痛苦和悲伤更是赋予小说哲学层面的意义和深度。死亡一直是文学表现的重要母题,但在描写死亡的作品中,很少能达到周大新这种超越、升华、宁静、安详的状态。周大新对生和死的重新理解和阐释,将个人经验升华成了普遍意义。死亡并不可怕和难以接受,就像儿子在和父亲的对谈中所说的,“人生就是一个向死的过程,我的人生过程不过是缩短些罢了。缩短些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少尝一点人生之苦又有何不好? ”而人死后,也可进入另一个世界,进入天国,死意味着生,死亡是新的生命的开始,生死并不两隔,只是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可以说,这种对伦理、死亡的感悟与表达正是对作品内涵和意义的提升。此外, 《安魂》对于道德人心的思考与批判也具有力量与深度。对自我的解剖,对自我灵魂中掩藏着的“小”的挖掘赋予小说冷峻的理性色调。在小说亲情书写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对自己在孩子上学、爱情等问题上功利主义、虚荣心、封建门第观念等的自我批判与自我救赎。而小说对天国的描写,虽然是虚拟和想象的,但其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反思却是深刻、尖锐的。只不过,在小说中作家对现实的批判不是剑拔弩张的,而是平静且有道德训诫意味的反思性、远观性的批判。凡俗的灵魂进入甄域后,要经历检验,根据灵魂的洁净程度而获得不同的待遇。现实中各种丑恶的灵魂在进入天国的过程中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而进入享域后灵魂就不再持有灵魂之外的任何东西,这里没有权位、没有金钱、没有名气、没有道德优势,所有的灵魂都是纯净的,都是完全平等的。这虽然不免有理想主义和乌托邦色彩,但在小说的语境里,这种对美好世界和美好心灵的追求和赞美完全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
艺术上, 《安魂》呈现了抒情、唯美的审美风格。第一人称的叙事、复调对话的结构、抒情而诗性的语言、内倾性的叙事与描写,都使小说拥有了纯净、自然、唯美的质地。作者:吴义勤【原标题:读周大新《安魂》:超越生死的悲悯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