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还得从嵇康那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起。此文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篇真正体现文人独立性格的讽喻佳作。由于此文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更加之文章的作者是历代公认的名士嵇康,因此影响力自然非同一般啦。本人在这里无心探讨一篇古文的价值和地位,倒是那个被嵇康大作嘲讽得一塌糊涂的山巨源引起了我的一些同情。
山巨源即“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晋书·山涛传》:“……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着忘言之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由《晋书》记载可见,嵇康与山涛可谓老朋友了,他俩的相识比阮籍还要早。而让人思之不解的是,既然嵇康已经白纸黑字地隆重宣布和山涛绝交了,那又为何在临死之前却把儿子嵇绍托付给他呢?
在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简单地分析一下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这封近一千八百字的书信可谓极尽嘲讽之能事,他非但不领山涛的举荐之情,反而视山涛的好心为“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 。对山涛的升迁,嵇康已经相当的不高兴,山涛又要举己自代,嵇康认为就像厨子硬要拉祭师作助手,让他也操刀沾上一身的腥气一样。不过,纵观全文,嵇康对山涛的不满之情也不过到此为止,并没有什么大的激愤和冲突。在嵇康看来,山涛还没有真正地了解自己,这或许是他提出绝交的根本原因。嵇康说,“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既然山涛不识他的“天性”,那当然就不用谈什么“济”助的问题了。
在千八百字的篇幅中,与其说嵇康在羞辱山涛,不如说是在羞辱司马氏集团残暴虚伪的统治。其文中著名的“七不堪”之论以及 “非汤、武而薄周、孔” 的**裸的反礼教言论简直就是直插司马氏心窝的利剑。正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所说:“非薄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这和曹操杀孔融是一样的。”与此来看,在这封旁征博引,言词犀利的信件面前,生气的不是山涛,而是拉拢不成反遭辱的司马昭了。
其实嵇康在有生之年并非只写过一封《绝交书》。在导致嵇康被杀的“吕安案”过程中,嵇康还曾写过一篇《与吕长悌绝交书》。在这封书信中,侧重交待了吕 奸污弟媳事败露后嵇康从中斡旋的经过,最后,嵇康简直是用绝望的口气对吕说“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别恨恨。”两封信相对照,足见嵇康对山涛并无大恨。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嵇康以这样正式的形式与山涛“绝交”,从某种意义上是将山涛推出了是非的漩涡,从而免去了山涛在“七贤”与司马氏集团之间的尴尬境地,这对山涛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我们已经无从去考证山涛在收到嵇康的绝交书时是何种心情,但是,我们可以想见,在“吕安案”嵇康受牵连时山涛的心情也不好过。但是,这种歉疚在嵇康抚琴赴死之时的遗言“巨源在,汝不孤矣”面前很快就转化成了一种动力。一种超越时空和友情的责任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嵇康能在临死之前毫不犹豫的将独生子嵇绍托付给山涛,足见在他的心灵深处对山涛还是极其信任的。
尽管在“竹林七贤”中山涛历来是争议最大的一位。由于他依附了司马氏集团,并且官高位重,因此后世许多学者将他剔除出“竹林七贤”。《宋书·颜延之列传》载:延之 “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山涛、王戎以贵显被黜”。可见,“显贵”的身份成了后人对山涛进行贬抑的一个重要依据。然而,平心而论,虽然山涛显著缺乏魏晋名士形骸放荡,“越名教而任自然”行动和勇气,但是,就作为一个正直的士人和官吏来讲,山涛却是无可挑剔的。据《晋书·山涛传》载,山涛 “及居荣贵,贞慎俭约,虽爵同千乘,而无媵。禄赐俸秩 ,散之亲故。”能在魏晋那样的乱世中为官近三十载,且备受百姓与同僚的敬重和信赖之人古今又有几个?
嵇康的眼睛是敏锐的,嵇康的判断也是正确的。若干年后,山涛依然没有忘他的竹林之交。太康元年,嵇绍二十八岁时,山涛冒着生命危险举荐嵇绍为秘书丞。他对嵇绍说:“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何况人乎?”
嵇绍和乃父大不一样,在山涛的竭力举荐下,嵇绍官至侍中。八王之乱中,他为保护晋惠帝逃跑,被追兵赶上,以自己的身躯保护了皇帝,贼兵将嵇绍杀死,其血溅在晋惠帝的袍服上。晋惠帝脱难后,随从要为皇帝换一件干净的袍服,晋惠帝不肯,他抱着那件袍服哭着说:“这上面有嵇侍中的血呀。”于是追赠嵇绍为太尉,谥忠穆公。
神秘的“广陵散”如同那个神秘而令人向往的时代一样随着一线刀光而烟消云散,但是,忠诚没有散去,信任没有散去,他们穿越时空,引领后人匆忙而孤独的脚步。【原标题:嵇康与山涛,一份超越友情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