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最早是以写诗而知名的,偶尔他还发表一些意境深远的短诗。现在他已经彻底成为一个文学理论的书写者,由外化的激情转变为冷静的客观叙述。笔者曾经去过耿占春的家,他把房间布置得古典优雅,几个仿佛从中世纪走出来富有魔幻色彩的花瓶放在书柜上方,四周墙壁都排满了书柜,一切都显得那么古典。我们很容易从一大群人中间将耿占春分辨出来:沉默寡言,听得多说得少,听的时候很认真、细致,是那种真正可以称之为“谛听”的听,说的时候话也不多,但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声音很小,却很有分量,让人印象深刻,不敢轻易忽视。占春说话一般是想了很久似地才说,所以条理清晰,逻辑性强,有一种属于他个人的特别的节奏。
在众多才气纵横的评论家中,耿占春是一位富有个性和创造力的理论家。其个性特征在于:在文学批评与理论研究中不媚俗,不从众,不慕时尚,特立独行,保持个人的锋芒与人文关怀。他的理论个性表现于他在文体方面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话语言说方式,其创造力则体现于他对文学创作实践进行思考时,所表现出来的对未来理论发展方向的深刻洞察力。美国文学教授比勃曾对耿占春有过这样的评价:耿占春先生的著作充分证明了作者吸取现代西方理论并把它们溶入到东方传统中的能力。
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界还在为文学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争吵不休时,耿占春已经开始了对文本和语言本身的关注和研究。他对朦胧诗的研究引起诗人北岛、杨炼、多多等诗人深切的共鸣,其诗学思想被国内外学者誉为“对诗歌内在规律的深刻思考”、在当时“中国哲学、美学和文学研究中一种挑战性的观念”、是“建立成熟和独立的中国批评的基础”。《隐喻》一书就是耿占春10余年来对诗学理论研究的成果结晶,他是被视为对诗学的内在因素作深刻探索的极少数理论家之一。事实上,其先锋性的研究价值尚未被大多数人所充分认可。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文学理论界开始为语言、结构、文本诸因素努力,耿占春却已经转向“重建一种文化诗学”了。理论独语与思想超前并没有给耿占春带来名望与光荣,反而使他始终游离于理论和批评界的主流声音以外,因为他的非学院化(非专业化)表述方式与思辨色彩浓郁的语言,使人们在确定他的思想身份时屡屡尴尬。耿占春虽然声名寂寞,却也少了一份学术名望和身份之累,获取了相当自由、广阔的思考空间。耿占春虽然学术功力深厚,却不事张扬。在学界进行“文化诗学”的研究热潮中,耿占春没有跻身其间大发空洞的议论,而是拿出了学术分量厚重的《叙事美学》,对“走向文化诗学”进行了实际的回应。
耿占春从未把他的研究和思考局限于某一个特定的领域,总是在不断地开拓新的理论疆土。如果说,《隐喻》是耿占春在语言与诗领域中的思想探险,那么,《叙事美学》则是耿占春在小说叙事理论上的突破与超越。青年学人冷霜在《90年代的“诗人批评”》一文中说,如果一个人不读耿占春等先锋批评家的文章,很难说他理解了90年代的诗歌。同样,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耿占春的叙事理论,他就很难谈得上对现代小说的发展与意义有真正的了解。《叙事美学》是一本独创性的“小说修辞学”或“小说美学”。该书在写作方式上没有作学究式的旁征博引,而是建立在对小说发展演变深刻的洞察与理解基础上的思辨分析,带有作者个人的体温与印记。
海南是诗人栖居的故乡,耿占春虽然已经不大再写那种个人性的诗歌,但却保持了个人性的理论书写的风格,一方面写下了极为精彩的诗歌评论,一方面又写出了带有温度的理论性文字。《天涯》杂志主编李少君对耿占春有这样的评价:“占春的批评带有很浓厚的个人风格。他也因此常常偏离那种学院化的、循规蹈矩的批评。他更多地将批评本身视为一种创造性的创作。所以他的批评文字也就融入了更多个人化的东西,写得象随笔,又象札记。占春的文风,也没有一般批评文章的那种纯理论的一本正经,更多的倒是金圣叹点评似的随意,本雅明似的深入细腻的叙述,占春的批评是一种带有个人特有节奏的絮语,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如淙淙流水,绵延不绝。”
耿占春以自己深思的文字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个人经验的理论书写,在《回忆和话语之乡》一书中,放弃了以虚构的连续发展的情节来表现一种完整的生活秩序的愿望,而代之以随意、重复和插曲式的叙述,从片断入手,侧重于对某种存在过的人类日常隐秘经验的一种打捞,打捞往事中那些常常被遗漏的个人生活事件之间的间歇部分,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一些宁静的瞬间,力图在个人经验的深度所受到的侵蚀与湮没之中,恢复生活的真相与意义,以重新获得真实的经验与记忆,完成个人叙事对于现实遗忘世界的诗学拯救。
满目阳光的海南岛正是有着耿占春这样的学者,才让许多文学界的朋友们肃然起敬。耿占春的写作与思想事实上是在寻索个体生存的根基,他以叙事美学为背景,坚持个体言说,不仅仅是为了对抗、突破意识形态的控制,寻回人身的自我,其意义仍在于,个体言说有可能使个人的学问学术能够逾越既定的文化制度的圈格,超出传统、正统的话语问题对个人视野的制导,在自由的致思中探索切身的学问,有可能感受并思考真正切合时代的状况的问题。这是一种承担,承担思想者的重负与良知。在这里,思想者自身的学术重量渐渐显现出来,昭示着对深度的不倦的探勘。【原标题:耿占春:叙事美学的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