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批评家林建法很喜欢你的短篇小说,他认为你的作品除了独到的构想和开阔的视野,还有非常自觉的文本意识和对现实的穿透力。他认为你是继苏童之后中国又一位重要的短篇小说家。你怎么看待苏童的短篇小说?
蒋一谈:感谢林建法先生。相比中国八十年代沸腾的文学思潮,如今的文学已经偏安一隅,不可能成为读者关注阅 读的焦点,文学形态越发多样性,作者的身份和目的变得更复杂。这个时代允许所有人玩文学,但我始终相信,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我们后来的作者都应该向诞生在 八十年那些优秀的中国作家们学习,学习他们在那个年代对文学的痴迷精神和在迷惑求索中突破叙事障碍的努力。没有余华、苏童、格非那个时代完成的作品的影响,我不可能对文学至今还存有这么大的幻念。苏童是北师大中文系八零级,我是八七级,苏童是我的大师兄。一入校就听说了这个名字,很骄傲,这种骄傲感伴随至今。
我个人认为,对中国现代短篇小说贡献最大的作家是鲁迅、沈从文、孙犁、汪曾祺、林斤澜、阿城、苏童。鲁迅确立了文学的批判意识和乡愁情绪,沈从 文为我们描绘了文学的纯净韵味,孙犁是特殊年代的珍贵文本化石,汪曾祺将短篇文本和古典笔记融合,为读者展示传统文本的内在弹性,林斤澜横跨古典和现代, 是积极有力的文本探索者,阿城连接了鲁迅的乡愁意识,并将现代人的困惑和挣扎用软刀子撕扯出来。苏童是短篇小说大家,其大量的短篇小说诞生一个特殊的文学 时期,写作上没有传统的羁绊,他是本能、自由地进入文学的,他是天然的写作者。独特的地理和时空记忆奠定了苏童短篇小说现在和未来的诗性价值。
王雪瑛:那么,你想创造一个怎样的文学世界?
蒋一谈:我不是天生的作家,我要靠后天的训练和勤奋完成写作。我不知道我能创造出什么样的文学世界,但到今 天,我还有心、有力追寻虚空的文学世界已是幸运。笔记本积累了多年的素材记录也提醒我:这个时代,写出几篇、十几篇被人称道、赞扬的短篇小说已经不算什 么,没什么了不起,写出尽可能复杂、丰富的现实世界,描绘出更多人物的困惑内心和疼痛命运,才是最难、最重要的。我希望自己能够用中年的心、男人的心、女 人的心、青少年的心、儿童的心写出不同风格的中国人的故事和命运。
王雪瑛:你写了很多家庭故事,对于父母和孩子相处有怎样的理解?
蒋一谈:我喜欢各种家庭故事的构想,我的家庭生活很简单,但和所有人一样,女儿是我们家最大的快乐和希望。 她在成长,我和妻子在变老,这个过程就是生活的真谛。我在《赫本啊赫本》扉页写下了这两句话:人生充满苦痛,我们有幸来过。生活让我们感受到不易,而不易 能让我们感受到亲朋好友的存在。
我对疼痛的关注胜过对残酷的关注,我也一直在储备呈现人物疼痛的不同方式。人生是机缘碎片的组合,国家是家庭碎片的组合。当很多写作者都在描写 疼痛的时候,故事创想和呈现方式变得非常重要。不能简单地将文学的呈现方式,归属于技术层面,它现在正变得更为复杂和立体,文学的呈现方式是写作者智识、 语言能力、精神世界和文学能量的综合体现。
王雪瑛: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意识形态倾向的作家吗?
蒋一谈:契科夫的文学世界影响了我的文学观。他朴素呈现普通人的生活,以及人物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他不会在作品里告诉自己的人物和读者什么是“政党”、什么是“政治”、什么是“自由和平等”。他在呈现。
王雪瑛:语言方面呢,批评家和读者认为,你很会运用文字,对文字的运用和把握,有怎样的理解?
蒋一谈:语言能力来自本能,来自持续的写作和感受训练,它就像一个人的服饰和饮食爱好习惯,人的性格表现内 核。很多时候,一位写作者的语言写作习惯往往能决定他的文学命运。我遇到过好几位汉学家,他们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有一个几乎相同的认识:中国作家的语言要 么太粗糙要么太浮夸,有很多作家还在用描写农村的语感描写城市。
其实每一位读者都有自己喜欢的作家和喜欢他语感的原因,气质相投无异是第一位的要素。你必须首先喜欢上他的语感,才会耐下心继续阅读他的故事,除非他的故事一次次让你失望,你才会最终抛弃这位作家。
我喜欢自然的语感,简单朴素是一种状态,也是我追求的语感世界。不过,简单朴素的语言也有巨大的风险——如果写作者的虚构能力不够强大,简单朴 素的语言就会显得干巴巴,这是小说语感和虚构故事的较劲之处,也是小说和随笔的根本区别。我遇到过纠结于语言的写作者,他们陷入语言的感受里面,好像语言 是文学的深井。我觉得语言更像是写作者的子弹,找准目标射击才是最重要的,浪费子弹的士兵很难成为将军。
王雪瑛:总体来说,对于写作,您有怎样的一种态度?
蒋一谈:不会把文学当做混世的工具。我记住并相信读过的这句话:你对文学抱有敬仰之心,文学的天使才会在你的书桌上跳舞。
王雪瑛:你在《赫本啊赫本》后记里写了这么两句话:我手写我心,是写作的一个层面;我手写他心,是写作的更高层面。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同时也有一些迷惑。
蒋一谈:这两句话首先是对自我写作的提醒:不要迷恋自己的经验,经验的力量是短暂的。契科夫和数位短篇小说巨匠的文学世界其实是灯塔,灯塔伫立在那里,将自身的光投射到更广阔的世界上去,它能照亮黑暗和迷失的船只,能让深陷困境的人们得到抚慰,重新找到前进的力量。
王雪瑛:除了契科夫,你喜欢的国外作家还有谁呢?
蒋一谈: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除了契科夫,还有卡夫卡、EoBo怀特、巴别尔、海明威、博尔赫斯、卡佛;加 缪、辛格、纳博科夫、马拉默德、菲茨杰拉尔德、鲁尔福、安妮o普鲁、舒尔茨、卡尔维诺、福斯特、奥康纳、门罗、裘帕o拉希莉等作家的作品我也非常喜欢。他 们在短篇小说的文体写作上给了我非常多的影响和启发。曾经有一位朋友很认真的问我,如果去一个孤岛生活,只能带上一本书(不是一套书),我会带上谁的作 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EoBo怀特的《重游缅湖》。我喜欢并相信大批评家布罗姆说过的一句话:“文学传统会选择真正的作家。”
王雪瑛:《赫本啊赫本》的后记中谈到,你喜欢有三个+号的短篇小说,故事创意+语感+叙事节奏+阅读后的想象空间,其中最强调的是故事创意,你提出的这个故事的创意,与我们平时讲的短篇小说作为叙事的艺术有何不同?
蒋一谈:关于短篇小说的系统教学和艺术研究,在中国高校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在约定俗成的写作和阅读观念里,短篇小说是在逼仄空间里的文本写作形态。我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我不完全认同这个观念。我觉得短篇小说是特定时空里的写作,可以享受空灵,可以感受坍塌。
故事创意+语感+叙事节奏+阅读后的想象空间。这是我的个人写作感悟。我想这四个词组的前后顺序和整体力道把握或许能对短篇小说写作者提供某种思考,每一项都很重要,可是次序更为重要。
从事出版多年,悟出一个道理:同样一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