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史诗？且看下面两段引文——
　　史诗本是一种文体。虽然人们常把具有历史高度的文学作品称作“史诗”，但史诗的原义是指用诗行记录下来的一个民族草创时期的历史，它与神话、传说、密切相关，它在民间一代代口耳相传，它介乎神话与历史之间、历史与文学之间，它是民族精神与民族文化的一条老根。
　　——艾柯《用诗行编织历史与英雄》（《中国文化报》1999年12月21日）
　　早期中国新诗人试作长诗失败的最大原因，是他们仅仅理解到长诗的量的扩张，而没有理解到长诗的质的探索，误以为长诗只是在叙述一个事件的发展，而忽略了长诗精神层面的表达，也就是他们未能注意诗质的把握。同时，他们对西方一九OO年以后新史诗的发展也缺乏认识；事实上，西方诗从T·S·艾略特以后便起了巨大的变化，那便是西方诗人把作为长诗中叙事的任务完全让给了历史和小说；长诗不再作事件的叙述，使事件成为次要的部分，而把重点放在事件后面的精神背景上。一首现代的长诗，与其说是记录事件，毋宁说是记录人性的历史和现代人心灵遨游的历程。如以表现西方文化没落与现代人精神生活衰竭的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便是一个典型例子。这种变化，使西洋的长诗修正了过去的缺点，而达到前所未有的精纯和严密，换句话说，现代的西方诗人是以制作短诗同样严格的态度来制作长诗的。
　　——痖弦《现代诗的省思》（《中国新诗研究》，洪范书店1987年版）
　　什么是现代史诗？笔者的看法是：对历史进程包括历史事件的抒情把握，民族精神乃至人类精神的意象暗示，它一般采取长诗的形式，由显形层面与隐形层面与两部分构成。显形层面，包括诗意载体（例如不少诗人擅用的象征体、客观对应物）、叙事因素、结构形式、心灵历程、引伸意义。随着全球化的趋势，现代化的加速，现代史诗对两个层面特别是隐形层面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痖弦所说的精纯与严密，便是这要求之一。
　　中原诗人马新朝的长诗《幻河》，就是这样的现代长诗。

    二

　　黄河，是中国人民的母亲河，对她的歌吟与描绘从古至今就没有中断过。远的不说，就拿新时期中国的画坛来说吧，就先后出现过周韶华的《大河寻源》、卢庆生的《母亲吟》、李伯安的《走出巴颜喀拉》等大幅巨制。这些画家都是怀着深厚的亲子感情、强烈的民族意识、博大的历史胸怀，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体验与艺术创作的。故评论界一致看好，称他们的作品是“前无古人的力作”，给人以“深远而永恒的震撼”。
　　马新朝也像这些画家一样，对黄河情有独钟。他是河南人，也可以说是听着黄河的涛声长大的，虽然没有亲历黄河决口的苦难，但对黄泛区的历史却了然于心。早在1987年，当全国掀起一阵飘流热的时候，他就以《时代青年》杂志社特派记者的身份，跟随黄河漂流队去过黄河源，并从那里出发，沿着黄河的流向，过山峁，出高峡，经生死，破风浪，历时数月。以黄河作他诗的母题，既是时代的需要，也是生活的积累，更是生命的召唤，1992年12月，他出版了专写黄河的诗集、也是他的第三本诗集《黄河抒情诗》。集中的80首诗从头至尾写黄河，可以说是他的长诗《幻河》的试笔与准备。尤其是《十五种黄河》（组诗），素描了河的诸种形态，罗列了他的不同感受，从中不难看出《幻河》的影子与轮廓。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马新朝坐下来构思黄河长诗。稿子拿出来后受到多方赞扬，并在刊物上先发了数章，他却不满意，全部推倒了重来。历时数年，终于定稿为64章1600余行的长诗《幻河》。仅仅是这种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从难从严的自我规范，就很值得称道。

    三

　　称《幻河》是现代史诗，首先在于它写了一条河的历史。
　　“在约古宗列曲永恒的宁静里”（2）“万物的初始所有的梦幻开始的地方/一滴水就能溅起一片生命的回响”（3）这是河的诞生；“向东向东你开始走下一个个台阶/流水在降低着高度”（5）“把七十二个峡谷拨亮”（8）这是河的起步；“七十二个峡谷的内力一直持续到远远近近的村庄”（12）“河风吹奏着渔歌/花朵打开辉光上升”（15）这是河的安详；“流水展开了黄土高原上最溃烂的部位琴弦凌乱”（23）“你在屋顶上追逐奔跑把荒宅前的一棵树连跟拨起/把血流给我看”（24）这是河的愤怒；“一千面大鼓一千个喊声一千次赴死与诞生/把黄色的印记和血统擂进村庄与万物”（26）“它静止的状态比速度更快/它沉默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全部”（27）这是河的强盛；“生长着风化石的面孔在回忆中衰落的面孔/像权杖的弯头上剩下的最后一点金饰的光”（38）“我看到巨大的睡意在死鱼和死鱼之间传递/在沉船和沉船之间传递睡意封住了/一个人的经历和天空的蓝”（39）这是河的衰老；“今年的洪峰高过出窑的第一批新砖”“用朽亡和幻灭覆盖在我的脸上”（43）“洪水已经抵达历史的根部抵达一个城市的心脏”（44）这是河水的泛滥；“烽火照亮了几种著名的战例/一个美人被迫远嫁”（46）“枯瘦的爱情披散着一千年的长发/坐在战争的边缘穿针引线/缝补着梦中的尸衣”（47）这是河上的战争；“沙哑的水瓮里/已经看不到七十二个峡谷之上的威仪”“西风又起十万匹野马收走了最后一盏/渔火”（52）“一万条翔舞的银龙隐匿于幕后大河断流”（53）这是河的死亡；“渤海湾的风吹来/它带着银鱼背上的反光带着无边的蔚蓝和辽阔”（63）“在九月的入海口在最后的汛期里细小的汛期里/你残损的躯体你灯火暗淡的躯体/溶入了无限和蔚蓝”（64）这是河的新生……河的历史，展示了生命的全过程。
　　其次，在于长诗暗示了一种河的精神。
　　“十二座雪峰上冰清玉洁十二座雪峰上没有一个人影/十二座雪峰守护着黄金般的圣殿”（1）这是神圣与高洁；“所有的岩石和水域全都打开了/出口所有的时代和地区都派有自己的代表/宇宙和万物都派有自己的代表加入这/滚滚的合唱”（5）这是广纳与兼收；“你来了/香草护身环佩叮当在午夜泛白的流水上/琴声环抱着琴声雨水环抱着雨水”（10）这是朝气蓬勃；“七十二个峡谷是七十二顶王冠”“七十二顶王冠率领着河流鼓舞着流水/加大流水的力度那冲天的火光/在我水声四起的体内洒下花瓣似的光斑”（13）这是不断进取；“我看到你巨大的身子在痛苦中扭曲裂变之后/又全副武装”（26）这是顽强不屈；“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