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者,苏洵、苏轼、苏辙也。
稍有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唐宋八大家中,苏氏父子占三人,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三父子。
诚然,有文学三父子之称的还有一例,就是曹氏父子。不是有意贬低,他们的文学成就不足以与苏氏父子相提并论。三人中曹丕的文学成就稍差一些,不要说一般人,即便文学系毕业的高材生,恐怕也没有几人读过曹丕的作品。窃以为,如若曹操没有政治、军事上的卓越成就,曹丕没有当过皇帝,他们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知道三苏的人也知道他们的故乡是四川峨眉,如若问,三苏死后埋葬在哪里,恐怕没有几人能回答出来。如果告诉你,三苏埋葬在河南郏县,肯定惊得目瞪口呆。郏县是河南不出名的小县城,历史上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出过叫得响亮的人物,在名城如云的中国,名不见经传,提起县名,听说过的人微乎其微。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把“郏”与“陕”放在一起,不少人会犯糊涂,分辨不清。再说了,郏县距峨眉三千里之遥,两城市之间几乎没有可比性,郏县不是三苏的出生地,不是祖居地,也不是去世地,为什么他们没有归葬故乡,叶落归根,而葬在三千里之外的异乡呢?几乎每个第一次听说三苏葬在郏县的人,都会持怀疑态度。事实上,从古到今,怀疑的声音就没有中断过。
和大家一样,最早听说三苏坟在郏县的时候,我也不相信。八十年代末,乘车从去洛阳,看见路边有座古建筑,匾额上写着“三苏坟”,不知何意,问同车旅客,回答是苏氏父子的坟墓。对于这样的回答,我不屑一顾,暗暗嘲笑,肯定是当地领导搞的人造景点,政绩工程。孰料,经过学者们严密论证,以大量史实材料和出土材料为依据,解决了几百年的困惑,这里确实埋葬着苏轼苏辙和他们的后代。
郏县离我所居住的城市不远,仅三百多里,我喜欢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对苏氏父子崇拜有加,不去拜谒近在咫尺的三苏坟,实在说不过去。
兔年夏天,终于抽出时间,去了却心愿了。
在中国,稍有名气的景点,都少不了文人墨客的题咏、手迹,且不乏名家佳作,文人墨客喜欢借景抒情,发一番感慨;名胜古迹需要借名人题咏提高知名度,提升品位,扩大影响;后人喜欢追寻名人足迹,崇尚风雅,显示文化品味。三苏是成就非凡的文学家,瞻仰陵墓者不乏文化名家、大家,故而,三苏坟的题咏琳琅满目,佳作众多,堪称一道亮丽风景。
千古风流
三苏园门口,三座门楼巍然耸立,高大,雄伟,门前是宽阔的平地,更将门楼衬托得突兀,如巍峨耸立的高山,让人联想到苏氏父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在灿烂的文化长廊中,在群星闪烁的文学殿堂中,苏氏父子的文学成就举世公认,有目共睹,这三座门楼正代表着他们在文学史上筑起的三座高峰。三座门楼大小不一,中间的更高大,两边的稍逊一筹。有人说,三座门楼喻意苏氏父子三人,有人说中间的应该代表苏老泉,两边代表他的两个儿子;也有人说,中间门楼喻意为苏东坡,三人中,苏轼的艺术成就最高,最受后世人推崇;还有人说,没有过多喻意,不过是古代建筑形式之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果真有喻意的话,我更赞成第二种说法。
华夏五千年,涌现过无数艺术家,但要挑选最全面最优秀最了不起的艺术家,非苏东坡莫属。他是罕见的奇才,是公认的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文章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歌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为苏黄米蔡四大家之首,绘画方面,奠定了“文人画”的理论基础,在绘画史上占有突出地位。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在多个领域达到领先高度。在阳春白雪里,他独领风骚;在下里巴人中,他享有盛名,我们熟知的“东坡肉”,就是他的发明,直到今天,仍然是餐桌上常见的美味。在民间,苏东坡与苏小妹的典故广为流传;苏门四学士的文人雅事传颂千古;两次在杭州为官,留下的传说蔚为大观,至今仍然口口相传,津津乐道,为茶余饭后增添不少乐趣。
气高天下
苏氏父子取得的伟大成就,后人望尘莫及。不要说父子三人同时登上文学巅峰的殿堂,就是能望其项背者,也足以令整个家族骄傲,令父老乡亲炫耀。
走进陵园大门,绿色盎然,微风习习,幽雅静寂,静得神秘,静得幽深,从喧嚣的世界突然堕入寂静的环境,身子已经置身其中了,思想还在尘世里徜徉,嘈杂的声响在耳畔聒噪,纷乱的画面在眼前晃动,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搜寻记忆中的三苏作品,难以集中精力,脑海一片空白。在绿色中徜徉一段,在寂静中默想许久,思想的野马才收回来。
视线所及,树木茂盛,草丛稠密,林间小路被青草覆盖,时隐时现,时通时断,看来,三苏园的游客并不多。朝远处张望,视线被绿色弹了回来,努力了几次,没有效果,无边的绿障把目光限制在身边,看不见前面,也看不见后面。我有些懊恼了,不情愿地把视线收回来。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希冀听见啾啾的鸟鸣,叽叽的虫语,微微的风声。什么也没听到,只有躯体里血液流淌的轰轰声,静,太静了,静得瘆人。过了很久,睁开眼睛,看看四周,还是我自己。也许,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三苏父子吧。文人喜静,只有静才能吟出好诗,作出好文,才能悟出深刻的道理,三苏父子生前喜欢静,身后也喜欢静,在幽静的环境里,父子三人吟诗作文,谈论学问,自得其乐。喧闹是世俗的浮躁,与苏氏父子无关。
细想,游人少才合乎情理,三苏父子的魅力不是多数人所能领悟的,游客少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三苏陵园热热闹闹,吵吵嚷嚷,他们就成了明星名人,匆匆过客,就不会流传千古,也不会被另外一些人膜拜。世界需要通俗,也需要高雅。通俗是月月开花的月月红,高雅是雪野绽放的腊梅,通俗不可少,高雅也不可少,各具情趣。
蓦然,绿叶丛中闪现一抹白色,急切地想看个究竟,又被绿色掩映了。继续移动脚步,白色露出了端倪,是雕像。从曲曲折折的绿色里穿行出来,方才看清楚,是苏东坡的雕像,十几米高,手握书卷,凝望前方,神情郁悒,似有所思。天才是孤独的,苏东坡乃旷世奇才,更孤独,因为才高,遭致凡夫俗子的妒忌、陷害、诽谤,仕途坎坷,经历曲折,满肚子委曲,满腔怨言无人诉说,只好以读书寻求超脱,以赋诗作文减轻苦楚,以精神快乐麻痹现实的伤痛,创作出一篇篇经典之作,树起了一座座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苏东坡的曲折遭遇,坎坷仕途,复杂心路历程,对他来说,是灾难,是痛苦,是寂寞,是孤独;对后世来说,是幸事。如果苏东坡官场得意,生活安逸,人生道路顺畅,或许不会向世人呈献丰富而高雅的精神大餐。纵观几千年文学史,凡创造出伟大作品的作者,无不有着曲折坎坷的遭遇,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辛弃疾、陆游、曹雪芹等等,无不诠释着此理。那些仕途顺利、生活富足者,很难创造出经典作品,纵使当时流行一时,也不过是过眼烟云,作品比本人的寿命更短暂。从这个意义上说,苏东坡的坎坷人生成就了他,也为后人提供了丰富多彩、绚烂多姿的精神食粮。只是,苏东坡一生都被烦恼所缠绕,一生都在遭人忌妒,一生都在颠沛流离,太委曲他了,太让人怜悯了,想起来不寒而栗。
三苏坟
一代文章三父子,千秋俎豆两峨眉。
告别苏东坡雕像,向前走,前面有座门楼,不高不大,若非古代建筑式样,和普通农舍没什么两样。回头望望走过的路,再看看脚下的柏油路,忽然明白了,这是原来的的三苏坟大门,数年前看到的三苏坟古建筑就是此处,刚才穿过的巍峨门楼,为近年来建造。我想,如果三苏父子地下有知,看到他们死后几百年,陵园大规模扩建,占地几百亩,必定心生不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陵园不在大,有内涵则有魅力,有人虔诚拜谒。三苏父子的名气够大了,穿过近千年尘埃而没有湮灭,足以证实其魅力,他们的不朽不依赖于陵园的铺张扬厉,不朽的文章就是最好的注脚,比坟墓的生命力更长久,传世更久远。陵园再大再奢华,总有雨打风吹去的时候,而作品则随着时间流逝,放射的光芒越来越耀眼,越来越鲜亮,因为,他们创造的奇迹,永远不会被复制。
小门楼门楣题写三个字:“三苏坟”, 不大,不张扬,朴实,稳固,是大书法家启功先生的手迹。书法大家为文章大家题写匾额,不枉书法家的名声;陵园由几百年后的书法泰斗题写匾额,增辉添色,三苏父子若地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
浩然正气
道德文章千秋颂,才华气节百世尊。
三苏父子以文才闻名天下,他们不是富豪,没有太多的金钱修建豪华墓园,大兴土木也非他们趣味所在,寻求一个安静的栖身之地,就心满意足了。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一生功过任由后世评说。
神道不宽,如乡间路,两边有三对石兽,石马,石羊,另有一对,一损坏一丢失,看不出模样,还有一对翁仲,皆矮小,不及皇帝陵石兽的一半大。柏树倒高大挺拔,历经近千年风雨,生机盎然,流绿溢翠。
或许是地方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事业,听起来光明堂皇,叫了九百多年的“三苏坟”,现在改名叫“三苏园”了,一字之差,反映出思想之别,风俗差异。
青山玉瘗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来拜谒三苏父子的人,几乎都存有疑问:苏氏父子是四川峨眉人,为什么没有叶落归根,埋葬于家乡,而选择与他们没有关系的郏县作为终老之地呢?
还得从苏东坡说起。他一生宦海沉浮,几度谪迁,足迹遍及山南海北,两次回四川理丧、任陕西凤翔签判,几次经过郏县,游览嵩山南麓小山,看到这里与家乡峨眉山相似,将这里命名为小峨眉,萌生了归葬此处之意。小峨眉不但“形胜类其乡”,而且离京师开封较近,其兄弟子孙亦多在附近居住、为官,便于他们将来归葬和祭奠。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弟弟,苏辙欣然赞同哥哥的意见。
宋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苏东坡病逝于常州。临终前,曾经给苏辙写信,“葬我于嵩山下”。苏东坡毅然抛弃了他热爱的山水,放弃了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选中小峨眉为葬身地,应该说,需要勇气和决心。次年,苏辙和苏东坡幼子苏过遵从遗命,将他迁葬于小峨眉。
青山有幸埋名家,从此,嵩山南麓这片默默无闻的小山坡,因为苏东坡的长眠,流传千古,载入史册,与秀甲天下的四川峨眉山称兄道弟了,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圣地,在人文景观中成为独特风景。
11年后,苏辙去世,也葬在这里。生前,兄弟俩手足情深,相互爱赏,诗歌唱和更为千古奇观。兄弟唱和始于嘉祐四年,同舟出蜀,终于建中靖国元年,持续时间长达43年,篇篇都称得上精品佳作,其兄弟之情深,持续之长久,情趣之高雅,内容之丰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兄弟怡怡,却各自忙于政务,为生活奔波,匆匆忙忙,聚少离多,思念之情伴随终生。苏辙去世后,与兄长苏轼葬在一起,了却了思念之苦,长相厮守,再也不分离了。
苏轼苏辙埋葬在小峨眉后,被称为二苏坟。后来,苏东坡的儿子苏过和苏辙的儿子苏适也葬在这里,成为苏家坟地。附近的村庄更名为苏坟村,直到今天仍沿用此名。可见,百姓对苏家人多么热爱。
到了元代,郏县县尹杨允拜谒苏轼苏辙兄弟,认为兄弟俩皆出于父亲苏洵先生,苏洵葬在老家四川眉山,相距数千里,在阴间里往来不方便,于是,就在两座坟之间为苏洵建造了衣冠冢,至此,这里改称为“三苏坟”。
千秋景仰
大山名川存千古英灵之气,皇天后土知一生忠义之心。
苏氏父子从巴山蜀水走出来,饱览大好河山,写出了千古传颂的名篇佳作,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父子三人不只文章光照千古,也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名列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就是苏东坡在杭州任知府时,带领百姓疏浚河道,为群众办的一件实事,好事。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功绩,将这段长堤命名为“苏堤”。心系百姓的人,百姓忘不了他;祸国殃民的人,百姓也忘不了他,只是,记住的方式不一样,比如秦桧,比如万俟卨。
苏园听雨
拜谒苏坟对我来说,几乎是朝圣般虔诚,每个角落都走到了,每个细节都看到了,慢慢走,慢慢看,慢慢品,慢慢往苏坟踱。穿过景仰堂,来到墓园,远远地望见三座坟,我没有急于走过去,呆呆地立在那里遐想。这里更寂静,没有人语,没有喧闹,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响亮,乐耳。空气湿润,夹杂着柏树的芳香,沁入心脾,湿润和芳香如温柔的小手,将躁热的胸部抚慰得熨帖,平坦,舒适。
缓步向坟墓走过去,苏洵居中,苏轼苏辙分居左右,墓碑上分别镌刻:“宋老泉苏先生墓”、“宋东坡子瞻苏先生墓”、“宋颍滨子由苏先生墓”,碑前分别设立供桌、石蜡台、石香炉,香烟袅袅。
墓园里柏树成林,据说有600余棵,多为明清所植,郁郁葱葱,苍翠挺拔,细者大腿粗,粗者一搂细。墓园里柏树极为奇特,皆向西南方倾斜,好似眺望故乡。据说,苏氏兄弟埋葬在这里后,非常思念故乡,柏树颇具灵性,作斜身眺望状,当地百姓称之为“思乡柏”,是为奇观。
外面酷热难耐,墓园阴凉如秋,舒爽。
“苏园听雨”为郏县古八景之一。雨天,最好是落雨的夜晚,雨滴落在稠密的柏树上,淅淅沥沥,嘀嘀嗒嗒,如柏树对话,如苏氏父子谈诗论文,探讨学问,如琴声琤琤,如笛声悠悠,那是天籁之音,神仙之乐,闻之,三月不知肉味,多么令人神往啊!可惜,今天没有雨,近几天也没有雨。
浩然正气
道德文章千秋颂,才华气节百世尊。
出了墓园,循路至三苏祠。祠内有全国唯一的元代三苏塑像,保存完好。苏洵端坐于中间,苏轼苏辙分坐于左右。据介绍,“文革”期间,三苏祠曾经改为学校,要砸碎塑像,一位老师不忍心几百年的宝贝毁于一旦,便想出奇招,在塑像前砌一道墙,贴上毛主席像,躲过一劫。
这位老师保存下来的不仅仅是苏氏父子的塑像,更是对他们的敬仰,对他们的热爱。苏氏父子不是郏县人,但深受郏县人爱戴,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百姓视他们为乡贤乡亲,视他们为荣耀,像对待自己的先祖一样,容不得任何人对他们的玷污。
塑像前放置三只座垫,磨得光光的,可以看出,不少人跪下磕过头。仰视片刻,我屈身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表达崇敬之情。
惊涛拍岸
三苏祠东边是碑林,共有三百多块石碑,汇集了启功、沈鹏、欧阳中石等当代190多位书法家,书写苏东坡的诗文作品136篇。值得一提的是大江东去碑园,由一百位书法家书写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用真、草、隶、篆、行不同书体书写,或豪放,或细腻,或粗犷,或灵动,或古雅,或精致,或拙朴,姿态纷呈,蔚为壮观,成为东坡碑林一大亮点。最引人注目的是毛泽东的手书,被镌刻在显著位置,占据一面墙,为游客必看之处。
游览三苏园,仿佛进行了一次文化之旅,与仰慕已久的文学大师对话,净化了心灵,受益匪浅。(作者:陈传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