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轴心时代”的诸子里,老子、孔子、庄子、孟子、韩非子、屈子等名声之大,2000多年来几乎人人都能说其二三事;唯有墨子,辉煌一时,秦汉后突然淡化以至消失,即使清末民初的知识界重新发现了他,但他在国人心中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墨子既被标签化也归属于标签化的本质,他跟孔老庄孟等人不同,后者更是书生的、精英的、成功人士的、上层的,而墨子虽与上层打过交道,但一生都是底层平民的、力行的、苦行的……墨子几乎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异类,他也因此为传统中国遗忘2000多年。
我们今天学习墨子,首先要从墨子的人生当中受益。墨子有着先秦其他诸子少有的现代精神,这是当代人最应该感念墨子并从中取法的地方。先秦诸子,无非多是想做“人上人”,用当代人的话,想做“成功人士”、“富贵人士”;但墨子坚定不移地自称“贱人”、“北方之鄙人”。他的学说,也多立足于工匠的实际生活,用当代人的话,他是“接地气的”。
墨子的书,给我们最大的印象,在于他树立了人生社会的标准。这种标准并非普通人高不可攀,而是普通人都习以为常的性情道理。兼爱、非攻、尚贤、非乐……是墨子的关键词,是他的思想核心。这种思想,正是启蒙运动以来提撕的现代精神:自由、平等、博爱……
但我们注意到,这些思想,其实是平民大众日用而少有总结的习俗。遗憾的是,人性中最大的贪念之一,在于人性的自私、贪婪和懒惰,使人以为墨子的主张跟人性相冲突。墨子的思想是人生的高标而非人心理想,墨子的人生适合“清教徒”的个人或团体组织,墨子流行一时,难以适应为欲望裹挟的大众。而现代人最大的误区之一,在于现代化是使人享乐的社会;墨子的思想因此被误解为付出大于收获、吃力不讨好的思想。
但墨子其实是值得我们再三致意的。墨子代表了极为珍贵的现代精神,现代人需要充分的社会化,也需要充分的个体化,墨子的一生做到了。他生前被人称为“布衣之士”,这是了不起的荣誉。用当代存在主义思想家毛喻原的话来说就是:“做一个普通人,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包括传统士大夫或当代知识人在内的很多人,都可以被称为学者、仁者、诗人、作家,但很少人能被称为普通人。
这种现代性,在近代,被鲁迅意识到了。他的名言是:“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未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表达的,正是墨子终生实践的,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地;不去羡慕天堂地狱,不去羡慕黄金世界,不去羡慕成功人士或上层下流生活……
充分的社会化和充分的个体化,是“贱人”、“布衣之士”才具备的开放精神,才能抵达的人生圆满。跟普遍专制和等级专制中的人生不同,墨子是自由社会的个体。“正是启蒙运动以来的历史和理想告诉我们,天地间最伟大的事业,莫过于做一个人,因为‘一般者’还不是人,因为学者、大师、政治家、巨富还不是人,因为名利包装的还不是一个人,因为人实际上是你,是我,是为那个全称的极远之你所完全映照的我。”
墨子的社会化和个体化是一项至今少有人注意的成就,但从历代中国人的评价中可以看出某种人生社会的消息。庄子由衷地称赞:“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孟子对墨子意见极大,但他承认,“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北宋的道学家程颐在对墨子做激烈批评的同时,也不得不称赞,“墨子之德至矣。”
至于近代,梁启超曾说:“古今中外论济世救人者,耶稣之外,墨子而已。”晚年的鲁迅,跟胡适一样称墨子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确实,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地看待墨子,他几乎是我们当代大众社会公民人格最合适不过的代表人物了。他的自性跟自信一样不假外求,他不需要外来的荣誉和装饰,他衣衫褴褛地去见楚王。这一场景,2000年来,大概只有圣雄甘地见英国女王的情境可以相比,虽然丘吉尔那样的绅士或上层人恶毒地批评甘地是“半裸的骗子”,但只有自性具足的人才知道衣物的无足轻重,精神的光辉已经说明一切。
这样的人生,也正是我们普通人日用而不知的情境。我们当代人日益把学习、公益、安全、信任等人生价值提撕弘扬,这正是大家,尤其是墨子的一生实践的道路。借胡适的一句话,千载以下,我们看其他诸子有些远,但读墨子,我们知道,这个人是我们的人,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他让我们自信,也让我们返回自性。文/余世存 (学者、青年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