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后主
陈后主陈叔宝其人的历史和后来五代南唐后主李煜颇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一个小朝廷的末代皇帝,在政治上并无建树,然而在文学上却又各自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就。不过历来的读者对这两个历史人物的态度颇有不同。不少人对李煜晚年的遭遇寄予较多同情,而对陈叔宝却很少道及。当然,陈叔宝的诗歌在艺术成就方面远不如李煜词,这也许是他受到冷遇的重要原因。但平心论之,陈诗在文学史上仍有其一定的历史地位,应予适当肯定。
提到陈叔宝的为人,人们常常会想起隋文帝说他“全无心肝”的话。不过,从陈叔宝一生的行事看来,他虽是一个“亡国之君”,却并不是暴君。《陈书·后主纪》对他的评语是“后主昔在储宫,早标令德,及南面继业,实允天人之望矣。至于礼乐刑政,咸遵故典,加以深弘六艺,广辟四门,是以待诏之徒,争趋金马,稽古之秀,云集石渠。且梯山航海,朝贡者往往岁至矣”。这段话出于他的旧臣姚察之子姚思廉之手,虽有溢美,但大致总有些根据。《南史·陈本纪》则说他“因削弱之余,钟灭亡之运,刑政不树,加以荒淫”。这几句话较为公允,其实后主即位时,陈朝灭亡之势已成。至于说他荒淫,只是指他与张丽华、孔贵嫔及群臣终日饮酒作乐,荒废朝政而已。至于其他劣迹,史传似亦无记载。
陈叔宝的这种行径,是和地早年的经历有关的。陈叔宝以梁元帝承圣二年(553年)生于江陵,第二年,西魏克江陵,其父陈顼(宣帝)被迁入关、他则留于穰城(今河南邓县)。这一时期,他的生活条件也许不算优越。但到陈文帝天嘉三年(562年)他九岁时,陈顼从关中回建康,立他为安成王世子,过起了优裕的生活。从此直到太建十四年陈宣帝之死,他被立为皇帝止,一直像唐魏征所说:“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九岁以前的生活,对他思想的形成毕竟影响不大,长期的养尊处优,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政治家。
从陈叔宝当时陈代的国力而论,陈为隋灭已是必然之势。我们知道:陈代的疆域远比宋齐梁为小,长江上游的四川和中游今湖北省的大部土地早已落入北周及后来隋朝的手中。再加上陈代立国与宋齐梁三朝不同。宋齐梁三朝的皇室都出身于东晋以来的“北府兵”。这支聚居于京口(今镇江)一带的北方移民武装形成了南朝政府的武力基础。梁末的侯景之乱,粉碎了这个武装集团。陈武帝陈霸先所以能重新建立起偏安局面,靠的是他从广州一带起兵时的一支军队。单靠这支力量进行统治显然是不够的,因此陈代朝廷必须团结当时各地的地主武装进行统治。这些地方实力派往往时服时叛,朝廷也想依靠吞并他们加强自己的实力。因此在陈代,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本很尖锐。只是在对抗北方的北齐和北周时,才勉强团结一致。即使这样一些武装力量,陈代亦未能很好保存,而在太建十年(578年)对北周的吕梁战役中,使它的主力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事实上在这次战役之后,陈代灭亡已成定局,即使陈叔宝有多大才能,也已无法挽回狂澜。他的责任也许只在于他的无所作为和加速了这个过程。www
南朝陈后主妃张丽华
陈代的衰亡其实不始于后主,在陈宣帝时,已趋向没落。《陈书·宣帝纪》称宣帝“享国十余年,志大意逸,吕梁覆军,大丧师徒矣”。江总《自叙》“太建之世,权移群小,谄嫉作威”;《陈书·后主纪》认为陈叔宝任用施文庆、沈客卿之流,出于“因循”,“未遑改革”可见责任不仅在他本人。当然,陈叔宝也有荒淫的一面,像大兴土木,修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每日与妃嫔群臣昏饮,甚至像《南史·陈庆之传》所载他对陈暄虐弄,都说明他是一个无聊的贵族纨绔子。至于陈亡后他的沉醉于酒及向隋文帝求官,那倒可能是为自全计。对这种人物显然不值得肯定,但他在文学上的贡献,似亦不必抹煞。
陈叔宝的诗歌据近人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辑共九十余首,其中丁书所辑乐府凡67首,逯书比丁书多二首歌词。至于乐府以外的诗,共29首。乐府诗的写作年代一般不易考知,只有逯书所辑的两首歌词和丁、逯共有的《玉树后庭花》(七首)一首,可以确定为陈叔宝做皇帝以后所作。至于其他诗歌,有些因为是和陆瑜、顾野王、陆玠等人一起宴饮之作,这些人都死于陈宣帝太建时代。至于点明与“管记陆琛”、“管记陆瑜”、“詹事陆缮”等唱和之作,更说明作于即位以前。还有一首《同平南弟元日思归》,“平南弟”指建安王陈叔卿,他在太建九年进号“平南将军”、湘州刺史,陈叔宝即位后,改称安南将军。这里称“平南”显然也是即位前作。这样可以确定为即位前及陈亡后之作占了一大半,可以确定为在位时作的也许只有《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和《幸玄武湖饯吴兴太守任惠》。至于《戏赠沈后》一首,丁福保把它放在附录中,认为小说所载,不可信。此说大约是对的。
这样看来陈叔宝在位时的作品至今流存的可能不多,大量作品可能是即位前所作。当时他身为太子,并不参预国家大事,日事宴饮作诗也未为可算什么大罪。只是由于他生活的天地过于窄小,作品内容显得贫乏,所以历来对他的评价不高。但陈叔宝毕竟具有较高的文化教养,在诗歌技巧方面下过很深的功夫,因此他在艺术上的某些成就仍未可轻视。
陈叔宝现存的作品以乐府诗为多。这些作品中,有些颇与民歌相近,如他的《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房空帷帐轻。思君如昼烛,怀心不见明。(其二)自君之出矣,绿草遍阶生。思君如夜烛,垂泪著鸡鸣。(其四)这些诗正如清人陈祚明所说“能作新思”;“犹得《子夜》风致”。他善于学习南方民歌,在表现妇女的细腻感情方面,能独创新意。
他的《洛阳道》写京城繁华,贵游子弟纷纷出游之状,非常逼真,可以说是反映南朝后期贵族生活的风俗画:百尺瞰全埒,九衢通玉堂。柳花尘里暗,槐色露中光。 游侠幽并客,当垆京兆妆。向夕风烟晚,金羁满洛阳。
这种生活对陈叔宝这样的人物来说,确是很熟悉的。他在即位以前,主要就是和官僚宴饮游乐,即位以后也无非是在后庭宴饮。所以写来颇见生动。同时,他又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在遣词方面颇有功夫。如“柳花”二句,用“尘里暗”三字表现游人的众多;以“露中光”三字,显示春天清晨景色,尤为传神。www
陈叔宝的乐府诗有时也善用朴素的语言表现妇女的相思之情,如《有所思》第二首:杳杳与人期,遥遥有所思。山川千里间,风月两边时。相对春那剧,相望景偏迟。当由分别久,梦来还自疑。全诗几乎不用雕琢辞藻而天然亲切感人,尤其结句更显得一往情深。显然不能否认此诗为一首优秀的情歌。
陈叔宝乐府以外的诗歌,大抵是他即位前或即位后与官僚或群臣们唱和之作。他和这些官员的聚会,倒有点像当时文人的“以文会友”,并且这些诗大部分还是即位前所作。至于后来他在宫中和那些“狎客”一起作诗来称赞张丽华的作品则早已散佚。所以对这些作品似亦可作具体分析。这些诗反映的生活很狭窄,几乎很少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但在艺术上却也非一无可取。如:殿深炎气少,日落夜风清。月小看针暗,云开见缕明。丝调听鱼出,吹响间蝉声。度更银烛尽,陶暑玉巵盈。星津虽可望,讵得似人情。(《七夕宴玄圃各赋五韵》)此诗作时有顾野王在座,可证明是他即位前的作品。此诗为七夕宴乐之作,内容无甚可取。但“月小”两句写浮针乞巧的情趣极为传神,对仗工整,用字颇见精细功夫,显出作者的匠心。“丝调”二句,写当时的乐声和自然景色,亦自工细。
又如他的《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赋七韵》:园林多趣赏,祓禊乐还寻。春池已渺漫,高枝自嵸森。日里丝光动,水中花色沈。安流浅易榜,峭壁迥难临、野莺添管响,深岫接铙音。山远风烟丽,苔轻激浪侵。量酒来英雄,嘉贤良所钦。此诗究竟作于陈叔宝即位之前还是其后,难于确考。但从其他几首来推测,大约也以即位前所作较近理。此诗写春景亦颇生动。“日里”二句,体现作者对自然景物的观察入微。“野莺”二句写自然界与游人的乐声相应和,也颇传神。“苔轻”句写景尤为工致。所以前人评此诗好句“各有生动之态”。
陈叔宝即位以后,尽管在政治上一无作为,但在诗歌创作方面仍有其贡献。如《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时宰磻溪心,非关狎竹林。鹫岳青松绕,鸡峰白日沈。天迥浮云细,山空明月深。摧残枯树影,零落古藤阴。霜村夜乌去,风路寒猿吟。自悲堪出俗,讵是欲抽簪。此诗系和江总《入摄山栖霞寺》诗而作,当作于至德三年(585年)冬。从陈叔宝君臣这两首诗看来,虽然全作出世语,但未必说明他们真想归隐。这首诗的手法全仿谢朓,“天迥”二句写自然景色颇生动。“零落”二句写山中荒凉景色,紧接着又是“荒村”二句,点出冬景,更显出萧瑟之态。确是一首卓越的写景诗。
陈叔宝这些作品,在历来的选本中较少选录,恐怕主要是“因人废言”。只有清人陈祚明的《采菽堂古诗选》选录了他一些作品,并且评为“才情飘逸,态度便妍”,又说他诗的特色是“清丽”。同时又说“陈后主诗如徐生为容,顾步登降,事事修饰,望之嫣然,然未达礼意”。这些批评都是很中肯的,特别是指出他“如徐生为容”诸语颇形象。他认为陈叔宝诗“事事修饰”即指其作诗在修辞琢句方面处处斟酌,颇费匠心。但由于缺乏社会实践,内容往往贫乏而且有时不免雷同,并不能起到诗歌应起的作用。但即使是这种“小摆饰”式的作品,在艺术技巧方面的贡献,还是可供借鉴的。 (文/ 曹道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