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伊河的偃师诸葛镇司马街村,田野环抱,绿色四合,西南是龙门,东南是李村,全村5600多口人,却没有一户姓司马的。村里的司马光独乐园展览馆馆长许庆西说:“《偃师县志》记载:司马街村原名古建村,因司马光建独乐园于此,故屡次更名为司马庄、温公里、司马街。村名变来变去,总与司马光和独乐园有关。”
早在明末清初,司马街村村民就在村头建了一座司马温公祠。之所以叫温公祠,是因为司马光死后被追封为“温国公”,谥号“文正”。司马光拥有多种称谓:因其祖籍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涑水,世称“涑水先生”;因其字君实,自称“迂叟”;又因其受人尊敬,俗称“司马相公”;司马街村人与他更亲近,干脆叫他“司马爷”。
一
其实,司马光没来洛阳之前,就在东京汴梁启动了《资治通鉴》编写工程。他喜欢历史,但觉得以前各朝均没有系统的通史,一个人穷毕生之精力也是看不过来的,于是想编一部既系统又简明的通史,打算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编到五代后周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其间有1362年的历史跨度。
司马光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宋英宗还在世。司马光首先写出《历年图》,将威烈王二十三年至后周世宗显德六年之间的历史编成一个年表,看上去很直观;接着,他又利用业余时间,编撰了《通志》8卷,叙写战国至秦的编年史,这是《资治通鉴》的原名。
英宗看完初稿后,认为很好,鼓励司马光继续编撰。于是司马光选拔助手继续编写,书名暂定为《论次历代君臣事迹》,这已经有点儿帝王教科书的味道了。英宗死,神宗立,神宗一眼看出此书有“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作用,可让君王从中借鉴经验教训,于是赐书名《资治通鉴》,并亲自动笔写了一篇序言。
司马光选定的助手,都是当时一流的学者:他们是司马康、范祖禹、刘恕、刘攽。其中司马康是司马光的儿子,但非其亲生,因司马光无子,过继了这个儿子。这些助手在东京已收集了4年资料,1071年初夏,他们又跟着司马光来到洛阳,成立了书局,专门编著《资治通鉴》。
这是一个浩大的编写工程,司马光给助手进行了分工,开始时由刘攽整理汉晋南北朝史料,范祖禹整理唐代史料,刘恕整理五代历史,后来经过调整,让刘攽整理两汉历史,刘恕整理三国至南北朝历史,范祖禹整理唐代历史。
编书的所有费用,均由国家财政开支。皇室还把3400多卷典籍送给司马光,皇家图书馆龙图阁、天章阁等,也都对司马光及其助手开放。所以《资治通鉴》的取材十分广泛,引用书目很多,资料翔实可靠,故古今方家均爱此书。1912年,年方19岁的毛泽东,在湖南省立高中读书时,从国文教员胡汝霖那里借到此书,深为书中内容所吸引,从此,《资治通鉴》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他行军打仗时也要带上此书,一生读了17遍。
二
这本好书,就是在洛阳编写成的。
许庆西领我来到司马小学门前,指着一排教学楼说:小时候还能看到祠堂老房舍,祠内有司马光彩塑像。校园中的一个大殿,几年前还存在,为了盖教学楼,拆掉了。老先生感叹:太可惜了,如果不拆掉,大殿就是标志,殿北就是独乐园的具体位置,就是编著《资治通鉴》的地方。
我想象不出独乐园的景致,但在展览馆的墙壁上,看到了读乐园的复制图。当时园内有“读书堂”,收藏图书5000多册;有池沼和小岛,种竹种花,间有药圃。园中建筑有“钓鱼庵”、“种竹斋”、“弄水轩”、“见山台”等。
园林风景之外便是“文字风景”。司马光之所以能代言洛阳,不单单是因为他写了“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还因他来到洛阳之后,便把时人的目光牵引过来,追随他的官吏和文人也都在关注洛阳,期待着一部史书在这里问世。
独乐园竣工后,文人纷纷写诗祝贺。大才子苏东坡专门跑来了,写了《司马君实独乐园》:“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履,竹色侵盏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
苏东坡名气大,一首长诗写下来,就等于推介了独乐园,也为洛阳作了宣传。他的弟弟苏辙,也写了一首《司马君实端明独乐园》,又把司马光和洛阳城赞美了一番。西京(洛阳)留守宗泽、大学者范祖禹也都写诗咏赞独乐园。更有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富弼、吕公著等人因长居洛阳,常来独乐园吟诗作赋,一时间,花香墨香交融,园林与士林并秀,洛阳城的文气更浓了。
独乐园的主人司马光,自然也要发一番感慨了。他到洛阳后,写了《初到洛中述怀》一诗:“三十余年西复东,劳生薄宦等飞蓬。所存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太平角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这首诗总结了他来洛阳之前30多年的为官生涯,表明了自己忠君爱国和激流勇退的胸怀。他还把独乐园中的读书堂、钓鱼庵、采药圃、种竹斋、浇花亭、弄水轩、见山台7处景致,连在一起写了7首诗。
可是,我徘徊在独乐园遗址上,反复体味的还是“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这两句,我猜测他写下这一诗句时的心情一定特别复杂。作为当代洛阳人,我们也曾如数家珍地向外地人介绍:这里是13朝古都,有105个帝王在此君临天下;这里文化底蕴深厚,有许多名胜古迹,等等。我们谈起洛阳历史滔滔不绝,我们写起历代兴衰洋洋洒洒,可我们当中又有谁能用这么简洁的语言,来概括这座城市呢?所以我在这个简陋的展览馆前久久流连,顾不上蚊子在脸颊嗡嗡“叮咛”,从玻璃展柜中拿出司马光文集,重新阅读他的这首《过故洛阳城》:“ 烟愁雨啸奈华生,宫阙簪裾旧帝京。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原以为该诗只有这四句,现在才知道《过故洛阳城》是组诗,共两首,第一首是:“四合连山缭绕青,三川滉漾素波明。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这才明白司马光是看了汉魏故城后写的这首诗,才明白他看历史是颇有纵深眼光的。
司马光看洛阳看的是经络。
而我们看洛阳看的是表征!
三
惯看洛阳经络的司马光,当然也能疏通历史经络。
《资治通鉴》之前的史书,都是按年纪事,没有篇目,也不设目录,阅读时只能按年份寻找,非常麻烦。司马光突破了这种旧例,将年表、帝纪、历法、天象、目录、举要、索引集于一体,使读者查阅时一目了然,开创了编年体史书目录新体例,把我国的历史编纂学推到了新的高度,使之与《史记》一起成为史书双璧,倍受称赞。1954年冬,毛泽东接见著名史学家吴晗时说:“《资治通鉴》这本书写得很好,尽管立场观点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但叙事有法,历代兴衰之乱本末毕具。”
司马光等人编写此书的过程非常艰难,“独乐园”几成“苦乐园”。
苦就苦在工程浩大,乐就乐在众人一心。司马光等人编史时必须先对史料进行考核,追根寻源反复推敲。“编辑部”的房子很矮小,夏天非常闷热,汗水常常濡湿书稿,司马光就请人在房中挖了一个大深坑,砌上砖,相当于一个“地下室”,让大家钻到里面工作。一日之内,仅司马光整理誊写的史料,铺展于地竟有尺幅之宽一丈之长,每个字都是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从不潦草。他的助手们比他劳作的时间还要长,写魏晋南北朝部分的刘恕太累了,书未完工就去世了。
来到洛阳的第12个年头,司马光65岁。由于过度操劳,他两鬓霜白,牙齿脱落。他的妻子死后,无钱办丧事,但他未挪用朝廷划拨的编书经费,最后卖地葬妻,把丧事办了。公元1084年,《资治通鉴》终于脱稿,加上在东京编纂的时间,前后共用时19年,书稿堆满了两间房子。
《资治通鉴》的完成,使司马光的威望更高了,“天下以为真宰相,田夫野老皆号为司马相公”。这年12月的一天,洛阳北风呼啸,城外霜花满路,司马光请人用锦缎装裱了10个精美的匣子,雇来车马,载着书稿,往东京送书去了。他的助手刘攽、范祖禹也随他前往,一路押送,把书稿进献给宋神宗。
宋神宗抚书感叹,大为吃惊:全书达294卷、300多万字,附目录30卷、《考异》30卷,取材之广泛,内容之丰富,均超过前朝史书,其中还筛选野史、杂志320余种,当下龙心大悦。但这位皇帝,于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就去世了,没有看到该书出版。他死后,司马光复出,重返政坛,当了宰相。当时司马光已经67岁了,他的政敌王安石已经下野。司马光感到时间紧迫,遂以多病之躯,大刀阔斧,废除新法。
这位老先生,认为新法一切皆不可取,当上宰相后,在3个多月的时间内,就把王安石推行了一二十年的改革措施尽数废除,其中废掉免役法的时候,竟只给各地方政府5天时间。他还不顾朝野上下的反对,把北宋军队好不容易攻下的地盘全部归还给西夏王朝。他的这种做法,多多少少伤了国体,连苏东坡也有意见了。苏东坡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当初王安石急躁冒进,他和司马光一起反对;如今司马光全盘否定新法,他又站出来说了一些公道话。
四
这时,闲居江宁府(今南京)的王安石,得知新法尽数被废,黯然神伤,不久就死了,时为公元1086年。同年9月,司马光也因患中风去世。这一对文坛上的好友、政坛上的对头,轰轰烈烈地为大宋干了一番事业,又在同一年同赴另一个世界去了。
司马光去世,东京汴梁震动,商人为之休市,市民为之落泪,万人空巷前往送葬。当灵柩送往他的祖籍夏县时,“民哭公甚哀,如哭其私亲”,人们争相购买他的画像。史书记载,司马光早就备好了一口薄棺,入殓时遗体仅盖一条旧被,随葬的是一篇倡导节俭的《布衾铭》。前来吊唁的太皇太后、皇帝和大臣,看到司马光府中萧然,满屋图书,床上仅铺一领旧竹席,都慨叹不已。朝廷送来2000两丧葬银,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遵父遗命全部退回。司马光死后一个月,《资治通鉴》终于付梓,但他已看不到墨香四溢的新书了。他死后8年,北宋的第7位皇帝宋哲宗便将他全盘否定,追回官誉谥号,并派人到夏县砸了他的墓碑。
唉,写到此我亦力尽神伤, 就用孟浩然的一首诗,来作为此篇的结语吧: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