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得太快,把灵魂落在后边了
想起开封,首先想到的是大宋。想起大宋,首先想到的是开封。著名作家、民俗学家孟宪明先生说:“历朝历代中,和河南人关系最密切的是大宋,它曾创造了开封以至河南历史上最为生动的市民文化。河南人应该抓住这一块资源,大做文章,做大文章。”
想起大宋开封,首先想到的是当时使用频率极高的市井俗语“快活”,其流行程度不亚于当下的“忽悠”。所谓“快活”,无拘无束是也。大诗人苏轼说:“丰年无象何处寻,听取林间快活吟。”“快活”二字,成为市民狂欢情绪的一个最为通俗的反映。
想起大宋开封的市井生活,首先想起的是它比白日还要喧嚣的夜市,曾令宋仁宗艳羡不已。
时光流转,“黄河绝恋”的开封城,繁华只余断章残篇,但宋风宋韵宋文化的味道仍在。孟宪明打了个比方:“凌晨3点,一个人要是从飞机上掉到开封老城的任一个角落里,躺着别动,不出二十分钟,准有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炒凉粉或者黄焖鱼送过来。”
通宵不息、遍布全城的东京夜市,今开封仍存,街头巷尾的活色生香仍存,曾经的“410余行”的手工业部分仍存,世代传承的艺人仍存,他们是谁?居于何处?
2006年9月中旬,记者从河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拿到了一份名单--《河南省首批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名录》,在这份76人的大名单上,开封占了9位,从事民间工艺美术(简称民艺)者7人,其中包括汴绣传承人王素花、花灯传承人张金汉、风筝传承人宋天亨、滕派蝶画传承人佟起来及朱仙镇木版年画、宋官瓷的传承者。
朱仙镇木版年画、宋官瓷“厚重河南”都曾有专章讲述,不再涉及。此次记者踏访开封,把“汴绣、花灯、风筝、滕派蝶画”四种民艺及其传承人的传承故事以集束形态出现,使深藏于长街短巷的精彩民艺绘成了“汴梁市井风情画”。
民艺生存传续,与时代息息相关,也与地域特征息息相关。拥有深厚宋文化的开封,它的民艺才会如此这般地发生发展。同时,民艺的发生发展,也丰满了开封宋文化的概念。孟宪明说:“宋文化是汴梁民艺的空气、水分和土壤,舍此,无法存活。”
文化又是什么呢?“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宋文化便是开封的灵魂、中原的灵魂。安东尼奥尼在名作《云上的日子》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我们走得太快,把灵魂落在后边了。”他解读的是人生情感。2006年9月15日,南方周末报系在北京举办的“中国传统文化和软力量”研讨会上,专家们讲了异曲同工的话:“奔马想跑得快,可能停不下来,容易掉在山沟里。”这是经济飞速发展与传统文化的矛盾,这种情况下,是不是一定要边走边扔,甚至把灵魂落在后边不再捡拾呢?
一个新概念“软力量”的引入是会给我们启迪的,语言、文化、意识形态构成一个国家的“软力量”,它的能量足以与“硬力量”(军事与经济)分庭抗礼,“硬力量使人怕你,软力量使人服你”。一个善用“软力量”的民族是理性和聪明的,在为锻造“软力量”寻求资源时,中国学者的眼光对准了千年传统文化,“软力量”就蕴含于民间社会和民族风尚中,民艺民俗便是“软力量”坚实的构成。
十指春风绣出另一条“丝绸之路”
2006年9月19日,在郑州奥斯卡影都,我看了冯小刚花巨资打造的电影《夜宴》。该片的官方网站声称,电影背景是“千年一觉夜宴梦”的《韩熙载夜宴图》。
9月20日,在开封新曹路王坟村一家汴绣工厂里,我看到丝线打造的另一场“夜宴”。一幅尚未完工的《韩熙载夜宴图》绷在绣架上,绣女王燕正绣韩熙载家中床帐上的细致褶皱。包括王燕在内的五个绣女要在两个月的时间内,用纤细的丝线在仿古的缎面上,往返无数次,用36种我不懂的针法,绣出所有中国人都懂的色彩和形象来。
冯小刚打造的《夜宴》,所有的色彩都是压抑的,暗黑暗红暗绿暗灰暗白。王燕等打造的《夜宴》,是忠实于原作的,满眼奢靡艳丽与浮华,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解读着前人的文化。
这家工厂有180多名女工,是开封上百家汴绣工厂中规模较大的一家。从业五年的王燕,是开封数千名绣女中的一个。那幅《韩熙载夜宴图》,是开封汴绣诸多历史名画绣品中的一幅。开封的这种刺绣场景,源自北宋;整个中国的刺绣场景,源头更为久远。
刺绣,古代叫“女红”。在中国3000多年的农耕社会中,男耕女织的基本社会形态使所有的女人都必须学习纺织、刺绣。
被称为“母亲的艺术”的“女红”,千百年来,传递着温暖醇厚的慈母之爱,是中国女性美丽、智慧、贤劳、真挚美德的完整体现。
早在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时期,华夏民族的部落首领就已经穿上刺绣有日、月、星辰等图纹的上衣和下裳。春秋战国时期,刺绣渐趋成熟,目前传世最早的刺绣,是湖南长沙战国楚墓出土的两件刺绣,以辫子股针法(即锁绣)绣在帛与罗上,龙游凤舞,猛虎瑞兽,自然生动。
唐代开始,刺绣以平绣为主,采用多种针法与色线。唐宋时期,刺绣参与人员扩大,产生了画师供稿、艺人绣制、画绣结合的绣画。从唐宋到明清,文人画师的加入推进了刺绣针法的发展与创新。
明清时期,刺绣技术和生产空前繁荣,进入巅峰,出现“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四大名绣。其他还有汴绣、京绣、瓯绣、顾绣、苗绣、汉绣等,都自成一派,中国古老的刺绣业繁荣似锦。
传说在旧石器时代,伏羲氏就开始利用野蚕茧,浙江余姚河姆渡村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已发现了丝带、丝线、丝绢残片。闻名于世的“丝绸之路”是由蚕丝铺就,绚丽的中国刺绣,更是蚕丝的杰作,它的发生发展,可以说是另一条“丝绸之路”,针和线共舞,连缀了五千年文明史。
别样风流尼姑“为他人作嫁衣裳”
在当下,汴绣被当作地方土特产归入“其他”类。但在北宋,它可是“国宝级”的玩意儿,原因无他,“在一个正确的时间,出生在一个正确的地方”。
汴绣诞生在北宋时的东京——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据史学家估计,北宋东京大约有136万人,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3.8万人左右。它的商业发达到什么程度?孟宪明举了个例子:当时甚至有专门哭丧的队伍,专业哭丧人怕因哭成谶,每当有人围观,就会声明一句“不关我事”,意思是“我这是在工作,可不是我们家人死了”。
感谢张择端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它透露出史书不收的生活细节。在《清明上河图》上,拥挤的人群中,兵士的影像不断闪现。据记载,当时东京驻禁军十万余,再加上家眷,占了东京总户籍的近一半。达官贵人也是东京的重要成员,他们城内外宅舍之多,《东京梦华录》的作者孟元老“不欲遍记”。大量不事生产的消费人口的存在,使得城市充满极强的消费能力,“410多行”生意,都好活了。
唐代长安,居民所居的“坊”和商品交易的“市”严格分开,街区是封闭的,晚上早早闭锁。而北宋东京,随街设坊,面市建屋,细看《清明上河图》,城内外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商店都朝街巷敞开门户。道路已打通,街区不封闭,四更天便有早市,通宵夜市灯光照天,市民可以像鱼游春水一样“快活”,逐“神怪”于露台下,迎“社火”于街道上……“410多行”生意,都好做了。
在商品经济大发展的宋代,刺绣业是“410多行”中一个重要的行业。当时已出现了专业刺绣人员——“百姓绣户”。尼姑成为刺绣重要力量,所谓“龙飞凤亦舞,绣巷皆师姑”。当时的大相国寺是个巨大的商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第二三门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袱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相国寺东门外有一绣巷,“皆师姑绣作居住”,是个专业刺绣区。
为什么尼姑会成为绣女?遍访开封当地人,没有明确答案。遥想当年东京城,人们的商业意识都很强,寺院的行者、头陀都成为取酬的“专业打更人”,尼姑敲木鱼诵佛经之余,支个绣花绷,挣点碎银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另外,当时东京城民间大量应用绣品,城内72家大酒楼和千家小酒店的招牌和幌子很多也是绣制的,市场需求巨大,商场就在大相国寺,如此优势,尼姑们大可将这份事业做大做强。
当时有名的女道士曹希蕴为东京乾明寺尼姑做诗,说她们:“睡起杨花满绣床,为他人作嫁衣裳。因过竹院逢僧话,始觉空门气味长。”诗中那份慵懒的闺阁闲情,是一张绣床几缕丝线造就的。
除了民间应用外,皇室和官僚以及军队也要消费大量刺绣,官办的“刺绣大学”——文绣院应运而生,这是宋代刺绣史上的一个重要拐点。
公元1104年,管丝织、刺绣的中少监张康白给朝廷汇报说,“今天朝廷用的所有绣品,是有规定范式的。政府没有专门绣工,都把活儿委托给市井妇人和尼姑。现在官办的有织锦院和针线院,没有刺绣院,希望朝廷同意设置一所刺绣院,招300个绣工,到各地选择名师,教导她们”。第二年,这所官办的“刺绣大学”文绣院诞生了。
各地名师云集授艺,无疑是宋代绣品——宋绣的一次全国性大交流。300名绣女十指翻动,千丝万缕皆成趣,何等的五彩缤纷。此时,宋绣工艺达到鼎盛时期。
宋徽宗时,又特设了绣画专科。绣画分类为山水、楼阁、人物、花鸟,名绣工辈出,由实用进而为艺术欣赏,将书画带入刺绣,形成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宋绣画”。明代屠隆曾对“宋绣画”有过精辟的描述:“山水人物,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其用绒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故眉目毕具,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较画更嘉。女红之巧,十指春风,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