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与《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局部) 宋 张择端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他在《清明上河图》里精心描绘的城市巨型景观,并非只是为了炫耀城市的壮观和绮丽,而是安顿自己心目中的主角——不是一个人,而是浩荡的人海。他们互不相识,但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命运。于是,这座城就不仅仅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座“命运交叉的城堡”。张择端看到了来自每个平庸躯壳的微弱勇气,这些微弱勇气汇合在一起,就成了那个朝代里最为生动的部分……
一个有野心的画家
张择端在12世纪的阳光中画下《清明上河图》的第一笔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为这座光辉的城市留下了最后的遗像。他只是在完成一幅向往已久的画作,他的身前是汴京的街景和丰饶的记忆,他身后的时间是零。一袭白绢,他在上面勾画了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忘记了无论自己,还是那幅画,都注定要在时间中经历各自的挣扎。那袭白绢恰似一屏银幕,留给张择端,放映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时代大片——大题材、大场面、大制作。在张择端之前的绘画长卷,有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唐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赵干的《江行初雪图》、北宋燕文贵的《七夕夜市图》等。但这些画都不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规模浩大、复杂迷离。
张择端有胆魄,他敢画一座城,而且是12世纪全世界的最大城市——今天的美国画家,有胆量把纽约城一笔一笔地画下来吗?当然会有人说他笨,说他只是一个老实的匠人,而不是一个有智慧的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应该是靠规模取胜的,尤其中国画,讲的是巧,是韵,一钩斜月、一声新雁、一庭秋露,都能牵动一个人内心的敏感。艺术从来都不是靠规模来吓唬人的,但这要看是什么样的规模,如果规模大到了描画一座城市,那性质就变了。就像中国的长城,不过是石头的反复叠加而已,但它从西边的大漠一直铺展到了东边的大海,规模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那就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了。张择端是一个有野心的画家,《清明上河图》证明了这一点。
时至今日,我们对张择端的认识,几乎没有超出张著(张著生卒年月不详,据史料记载,1205年张著得到金章宗完颜璟的宠遇,负责管理御府所藏书画)跋文中为他写下的简历:“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他的全部经历,只有这寥寥16个字,他留在艺术史中的个人简历过于简约,除了东武和京师(汴京)这两处地名,除了“游学”和“习”这两个动词,我们再也查寻不到他的任何下落。“游学于京师”,说明他来到汴京的最初原因并不是画画,而是学习,顺便到这座大城市旅旅游。他游学研习的对象,主要是诗赋和策论,因为司马光曾经对宋朝的人事政策有过明确的指导性意见,精通诗赋和策论,是成为国家公务员的基本条件。“后习绘事”,说明他改行从事艺术是后来的事——既然是后来的事,又怎能如此迅速地蹿升为美术大师?既然是美术大师,又为何在宋代官方美术史里寂然无闻(何况徽宗皇帝还是大宋王朝的“艺术总监”)?
对我们来说,张择端的身世都是谜,无数的疑问,我们至今无法回答。我们只能想象,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了他,怂恿着他,终于有一天,春花的喧哗让他感到莫名的惶惑,他拿起笔,开始了他漫长、曲折、深情的表达。
有人说,宋代是一个柔媚的朝代,没有一点刚骨,在我看来,这样的判断未免草率,如果指宋朝皇帝,基本适用,但要找出反例,也不胜枚举,比如苏轼、辛弃疾,比如岳飞、文天祥,当然,还须加上张择端。没有内心的强大,支撑不起这一幅浩大的画面,零落之雨、缠绵之云,就会把他们的内心塞满了,宋徽宗赵佶就是这样,但张择端不同,他要以自己的笔书写那个朝代的挺拔与浩荡,即使山河破碎,他也知道这个朝代的价值在哪里。宋朝的皇帝压不住自己的天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择端,却凭他手里的一支笔,成为那个时代里的霸王。
他画的不是城市,是命运
他精心描绘的城市巨型景观,并非只是为了炫耀城市的壮观和绮丽,而是安顿自己心目中的主角——不是一个人,而是浩荡的人海。汴京,被视为“中国古代城市制度发生重大变革以后的第一个大城市”,这种变革,体现在城市由王权政治的产物转变为商品经济的产物,平民和商人,开始成为城市的主角。他们是城市的魂,构筑了城市的神韵风骨。这一次,画的主角是以复数的形式出现的。他们的身份,比以前各朝各代都复杂得多,有担轿的、骑马的、看相的、卖药的、驶船的、拉纤的、饮酒的、吃饭的、打铁的、当差的、取经的、抱孩子的……他们互不相识,但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命运。他们拥挤在共同的空间和时间中,摩肩接踵,济济一堂。于是,这座城就不仅仅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座“命运交叉的城堡”。
在宋代,臣民可以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进入城市。而宋代城市,也就这样星星点点地发展起来,以汴京为中心,以原五代十国京都为基础的地方城市,在当时已构成了一个相当发达的国内商业、交通网。就在宋代“市民社会”形成的同时,知识精英也开始在王权之外勇敢地构筑自己的思想王国,使宋朝出现了思想之都(洛阳)和政治之都(汴京)分庭抗礼的格局。经济和思想的双重自由,犹如两只船桨,将宋代这个“早期民族国家”推向近代。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宋代小说、话本、笔记活跃的真正原因,即:在这座“命运交叉的城堡”里,潜伏着命运的种种意外和可能,而这些,正是故事需要的。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在道路的每一个转角,会与谁相遇;没有人能够预测自己的下一段旅程;没有人知道,那些来路不同的传奇,会怎样混合在一起,糅合、爆发成一个更大的故事。张择端似乎要告诉我们,所有的故事都是彼此对话、彼此交融的,就像一部长篇小说,人物多了,故事就繁密起来,那些枝繁叶茂的故事会互相交叠,形成一个庞大、复杂、壮观的故事谱系。他画的不是城市,是命运,是命运的神秘与不可知,而这,正是这座城市——也是他作品的活力所在。
在多变的城市空间里,每个人都在辨识、寻找、选择着自己的路。选择也是痛苦,但没有选择更加痛苦。张择端看到了来自每个平庸躯壳的微弱勇气,这些微弱勇气汇合在一起,就成了那个朝代里最为生动的部分。
画中的那条大河(汴河),正是对于命运神秘性的生动隐喻。汴河是当年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的一段,把黄河与淮河相连。它虽然是一条人工河流,但它至少或以牵动黄河三分之一的流量。它为九曲黄河系了一个美丽的绳扣,就是汴京城。即使在白天,张择端也会看到水鸟从河面上划过美丽的弧线,听到它拍打翅膀的声音。那微弱而又清晰的拍打声,介入了他对那条源远流长的大河的神秘想象。那不仅仅是对空间的想象,也是对时间的想象,更是对命运的想象。人是一种水生生物。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文化,都是在水的滋润下成长起来的。
在《清明上河图》中,河流占据着中心位置。汴河在漕运经济上对汴京城起着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没有汴河,就没有汴京的耀眼繁华,这一点就如同没有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就没有古巴比伦,没有尼罗河就没有古代埃及,没有印度河就没有哈拉帕文化一样清晰无误。但这只是张择端把汴河作为构图核心的原因之一。对于张择端来说,这条河更重大的意义,来自它不言而喻的象征性——变幻无形的河水,正是时间和命运的赋形。于是,河流以其强大的象征意义,无可辩驳地占据了《清明上河图》的中心位置,时间和命运,也被张择端强化为这幅图画的最大主题。
一条不能两次踏入的“河”
朝代与个人一样,都是一种时间现象,有着各自无法反悔的旅途。《清明上河图》自身都不能逃脱命运的神秘性——即使一千年过去了,这幅画被不同时代的人们仔细端详了千万次,每一次都会发现与前次看到的不同。像研究《清明上河图》的前辈学者,比如董作宾、那志良、郑振铎、徐邦达等,已经根据画面上清明上坟时所必需的祭物和仪式,判定画中所绘的时间是清明时分,张琳德也发现了画面上水牛亲子的场景,而水牛产子,恰是在春天;到了20世纪80年代,一些“新”的细节却又浮出水面,比如“枯树寒柳,毫无柳添新叶树增花的春天气息,倒有‘落叶枯柳秋意浓’的仲秋气象”,有人发现驴子驮炭,认为这是为过冬做准备,也有人注意到桥下流水的顺畅湍急,推断这是在雨季,而不可能是旱季和冰冻季节……在空间方面,老一辈的研究者都确认这幅画画的是汴京,细心的观察者也看到了画里有一种“美禄”酒,而这种酒正是汴京名店梁宅园子的独家产品。但新的“发现”依旧层出不穷,比如有人发现画里店铺的名称几乎没有一个与《东京梦华录》里记录的汴京店铺名称一致,由此怀疑它描绘的对象可能不是汴京……《清明上河图》有如博尔赫斯笔下的“沙之书”,每当合上书再打开时,里面的内容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以至于今天,研究者们都在为画上的内容争吵不休。
《清明上河图》并非只是画了一条河,它本身就是一条河,一条我们不可能两次踏入的河。
颠沛流离的人和画
这幅画的第一位鉴赏者应该是宋徽宗。当时在京城翰林画院担任皇家画师的张择端把它进献给了皇帝,宋徽宗用他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画上写下“清明上河图”几个字,并钤了双龙小印。他的举止从容优雅,丝毫没有预感到,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幅画,都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旅途。
北宋灭亡60年后,那个名叫张著的金朝官员在另一个金朝官员的府邸,看到了这幅《清明上河图》。这幅画唤醒了一个在金国朝廷做事的汉人对故国的缅怀。他在自己的跋文中没有记录当时的心境,但在这幅画中,他一定找到了回家的路。他无法得到这幅画,于是在跋文中小心翼翼地写下“藏者宜宝之”几个字。至于藏者是谁,他没有透露,800多年后,我们无从得知。
金朝灭掉北宋一百多年后,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就被元朝灭掉了。《清明上河图》又作为战利品被席卷入元朝宫廷,后被一位装裱师以偷梁换柱的方式盗出,几经辗转,流落到学者杨准的手里。但它只在杨准的手里停留了12年,就成了静山周氏的藏品。到了明朝,《清明上河图》的行程依旧没有终止。宣德年间,它被李贤收藏;弘治年间,它被朱文徵、徐文靖先后收藏;正统十年,李东阳收纳了它;到了嘉靖三年,它又漂流到了陆完的手里。
《清明上河图》变成了一只船,在时光中漂流,直到1945年,慌不择路的伪满洲国皇帝溥仪把它遗失在长春机场,后来在一个大木箱里被人发现,又几经辗转,于1953年底入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它才抵达永久的停泊之地。
至于张择端的结局,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被历史弄丢了。但无论他死在哪里,他在弥留之际定然会看见他的梦中城市。他是那座城市的真正主人。那时城市里河水初涨,人头攒动,舟行如矢。他闭上眼睛的一刻,感到自己仿佛端坐到了一条船的船头,在河水中顺流而下,内心感到一种超越时空的自由,就像浸入一份永恒的幸福,永远不愿醒来。(祝 勇 :作家、学者,现供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已出版主要作品有《旧宫殿》《血朝廷》《纸天堂》等,曾获第一、二届郭沫若散文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主创多部历史纪录片,主要作品有《我爱你,中国》《辛亥》《岩中花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