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天宁寺,刘先生写道:“天宁寺俗称塔寺,在(沁阳县)城东南隅……寺的前部,仅存残破不全的山门三间。门内一片荒凉,唯东侧唐大定二年《大云寺皇帝圣祚之碑》(《刘敦桢全集》整理者注:查唐代无大定年号,故疑文中为金大定二年 0之误;记者注:唐大定二年应为大周大足元年 0,唐无大定二年,亦无大足二年),以砖封砌,犹巍然峙于菜圃中。其北为大雄宝殿,目前已改为中山俱乐部。殿后有附属建筑数座,现已划为警察住所。再北,三圣塔雄峙寺后,与大殿同在南北中轴线上。依伽蓝配置的形式来说,它还能保持北魏以来的方式,很足珍贵。”
为什么刘先生断言天宁寺“保持北魏以来的方式,很足珍贵”?
在天宁寺,三圣塔与大雄宝殿一后一前,同在一条南北中轴线上。
该塔名曰“三圣”,当与崇奉佛家“三圣”相关。塔非佛塔,何言“保持北魏以来的方式”?——早期寺院,以安奉佛祖灵骨的舍利之塔为中心而布局;宋金以降,则以安奉佛祖塑像的大雄宝殿为中心而构建。
有的大雄宝殿,只有一尊释迦牟尼佛。不过,释迦牟尼佛旁还有两位比丘,他们是佛的弟子,即迦叶尊者、阿难尊者。这组造像,通常被称为“一佛两弟子”。
有的大雄宝殿,佛像不是一尊,而是三尊。中间一尊,是主持婆娑世界的释迦牟尼佛;左边的,是主持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佛;右边的,是主持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这三尊佛,合称“横三世佛”。
“横三世”,指的是同时存在的三个空间;因这三佛同时存在于三个空间世界,故曰“横三世佛”。
“横三世佛”每佛各有二位菩萨护持。释迦牟尼佛旁的,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药师佛旁的,是日光菩萨、月光菩萨;阿弥陀佛旁的,是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
与“横三世”相对的,是“竖三世”;“竖三世”,指的是因果轮回迁流不断的个体存在时间。
“竖三世”说的是过去(前世、前生)、现在(现世、今生)、未来(来世、来生)。就“竖三世佛”而言,正中的为现在佛,也就是释迦牟尼佛;左侧的为过去佛,即燃灯佛(燃灯佛曾为释迦牟尼“授记”,预言他将来成佛,故佛经中说他是“过去佛”);右侧的为未来佛,即弥勒佛(释迦牟尼佛预言弥勒将继承他的佛位,故佛经中说他是“未来佛”)。大雄宝殿常设“横三世佛”,“竖三世佛”罕有设置。《大云寺皇帝圣祚之碑》说到武则天乃“弥勒复生”,盖因释迦牟尼佛预言弥勒将继承他的佛位。至于“弥勒复生”在中国,是武则天,是人间天子,这就是“佛教在中国”了。
不唯武则天,不少义军领袖亦言自己是“弥勒复生”——在中国,“弥勒复生”俨然一“革命有理”者,是影响历史的一种力量。
“隋末农民大起义的第一个信号”,是大业六年(610年)夏历正月初一拂晓之前,“有壮士数十人,白衣白冠,焚香持花,自称弥勒佛”,冲击京都洛阳的端门;朱元璋入伙的秘密团体“明教”,其实就是“白莲教”,亦称“弥勒教”……
金大定十一年,天宁寺新塔以“三圣”冠名;天宁寺与武则天“弥勒复生”,在这儿做了某种“切割”。
佛家“三圣”,有“西方三圣”与“东方三圣”。
“西方三圣”,说的是主持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与护持他的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东方三圣”与东方中国没有关联,说的是主持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佛以及护持他的日光菩萨、月光菩萨。
天宁寺三圣塔因“西方三圣”而生,还是因“东方三圣”而起?也就是说,三圣塔因“西方三圣”还是“东方三圣”而有其“三圣”之名呢?
因“西方三圣”而得其名
天宁寺塔高30多米,巍然壮观。1983年,杨宝顺、邓宏里刊发在《中原文物》1983年第1期上的《河南沁阳金代三圣塔调查报告》称:塔“自地面以上通高三十三米”;三圣塔所在的沁阳博物馆资料云:塔“为十三层密檐式砖塔,总高32.76米”;沁阳市文物局资料称:塔“自现室外地面以上通高30.37米”。
三圣塔到底多高,似乎也不是什么关键性的问题。塔就立在那儿,是个物质性存在。倘若真的想弄清塔的高度,找个权威测量单位测量测量,一下子就能搞明白。
三圣塔为什么叫三圣塔,是个精神层面的东西,涉及三圣塔承载着什么信仰。弄清“精神”,先得从塔的物质遗存入手。走入塔内,也许能寻到一个承载精神的“平台”。
三圣塔皆以素面小砖垒砌而成,切割平面乃正方之形。塔自下而上渐次内敛,整个塔身外见之形的剪影,一如抛物线,相当美观。
说三圣塔面南,也因塔的入口,在塔的南面。塔的券门,高约2米、宽约1米,其上有镶嵌于塔身的青石横额一块,长约1.4米、宽约0.6米,阴刻“中天一柱”四个大字。
入得券门,始知塔的基座是“回”字形。内环、外环之间,有随塔身环转的回道。回道正中,“有宽0.45米、高0.22米佛龛一处,内置浮雕像三尊,已风蚀得模糊不清”(杨宝顺、邓宏里:《河南沁阳金代三圣塔调查报告》);基座一层“回道外壁东、西、北侧各置佛龛3个,内壁各置佛龛1个,内壁北侧有宽0.45米、高0.22米‘三世佛’造像一处,已因风化而模糊不清”(沁阳市文物局资料,所言造像当与杨宝顺、邓宏里《河南沁阳金代三圣塔调查报告》中所记为同一造像)。
沁阳市文物局资料亦云:基座二层“西塔心西壁上现遗存‘一佛二菩萨’造像”;亦有资料说:“现存塔身第一层西龛内的北魏造像,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高浮雕一佛二菩萨,各有莲座。在下部的整体莲座上,正中线刻仰莲宝炉,左右为司乐人。从塔内的多处佛龛来看,应为收藏历代石刻造像所用”。
塔内一至八层,皆有佛龛;调查报告显示,佛像大都荡然不存。
从现存的佛教造像看,内壁正中那组“模糊不清”的造像,乃至西壁的那组“一佛二菩萨”造像,当是揭开三圣塔因何冠名“三圣”的一把钥匙。
但是,钥匙太过“腐朽”,难下结论。“三世佛”的判断,当需慎之又慎。
自公元601年创建以来,天宁寺总是活跃在中国社会的“风口浪尖”;考察天宁寺的流变,自当谨慎。
隋文帝置寺建塔,奉安佛祖灵骨,名曰“长寿寺”,意在自我祝福万寿无疆;武则天易名“大云寺”,宣扬女皇乃“弥勒复生”,意在革李唐之命。
皇帝有皇帝的祈愿,官场有官场的法则。
金大定十一年重建新塔,塔曰“三圣塔”,寺易名为“天宁寺”——总觉得这回百姓掌握了“发言权”,至少顺应了百姓的意志。
在大宋南迁、国家动荡之际,百姓无不祈愿今生“天宁”,来生幸福,乃至被阿弥陀佛接引到西方极乐世界。
“天宁”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期盼”,西方极乐世界则是印度佛家的一种构想。
“天宁寺三圣塔”当是国家、民族动荡之际,“沦陷区”人民企望今生“天宁”、来生“极乐”的精神庇护所。
尽管没有更多的资料,但以中国传统文化向来讲究“名副其实”,国人信仰向来讲究实际实用来考察“天宁寺三圣塔”,那么三圣塔因“西方三圣”而得其名,倒是八九不离十的。
镌“中天一柱”而消解佛
阿育王分舍利,兴建“八万四千座佛塔”弘扬佛法,中国得十九份佛祖灵骨,只能起十九座舍利之塔。
十九座佛塔对于新兴的佛教第一大国——中国而言,未免少得可怜。因此,佛祖灵骨通过各种途径、以各种方式继续流入中国,势必成为一种必然。
至少在宋金之前,倘若谁能获得一份佛祖灵骨,谁就一如现在获得了一个大的投资项目,“集资”盖起一座壮阔的寺院,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那个时代,寺院因舍利而建而兴,佛塔是寺院的中心与“精神领袖”。尽管舍利奉安在塔下,但开启塔基迎奉舍利——“剖出舍利示人”,却在有唐一代愈演愈烈。
唐太宗第一次迎奉舍利,只是开启法门寺塔基,在当地举行仪式,供奉塔下瘗藏的佛骨,尚未迎至京城长安供养。
此后,高宗、武则天、中宗、德宗等开启塔基,将佛骨迎至长安、洛阳二都,乃至“禁中”,予以供养。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意欲迎奉佛骨入宫供养,韩愈上呈《论佛骨表》,痛陈:“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尽管韩愈遭贬,宪宗迎奉佛骨入宫供养,但是《论佛骨表》对于重建中国儒家道统,乃至对佛教的影响,既深且远。
唐僖宗时代,诏令关闭法门寺地宫。至此,开启塔基迎奉舍利,罕有再续。
而宋儒的崛起,更让开塔迎奉舍利成了昨天的故事。
佛祖灵骨崇拜渐趋平静,佛塔崇拜就此走向式微。
但是,在中国,佛教信仰并没有因为“塔镇佛骨”而消解。寺院转而兴建大雄宝殿,以泥塑佛像金身装饰,继续弘扬佛教信仰。
天宁寺三圣塔与大雄宝殿毗邻而居——在一个寺院中,佛塔与大雄宝殿“两个中心”并峙而立,这是一种罕有的物质遗存,也是宋金之际中国寺院由以佛塔为中心布局,转向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弘扬佛教的一种见证。
但是,金代的三圣塔尽管在隋塔、唐塔的基础上兴建,并且还以“砖塔抱木塔,小阁托大塔”的方式,把隋唐佛塔包裹在新建的塔内。新的“三圣塔”,无疑是对隋文帝奉安佛祖灵骨所置舍利塔的赓续。
但是,因其名曰“三圣”,至少此时信仰已经转型,佛塔已经成了过去。
今天的我们回首过去,自然寄望隋文帝分送怀州建塔的佛祖灵骨,还封存在三圣塔下。
既是赓续,也就该仍在三圣塔下。
天宁寺在自我转型,社会也在发展。到了清代,“三圣”信仰也悄然遭遇一种“挑战”。
清朝嘉庆年间重修三圣塔,“钦加道衔知怀庆府事平原张甑”在塔身最为显要的部位,镶嵌了一块青石,上刻“中天一柱”四个行书大字。与此同时,名儒刘大观在左侧题记,云:“塔始建于唐,重修于金,梵石剥落久矣。住持比丘道源……用还旧观,盖黎(僧徒导师)中之勇于襚(趋)事者也。相传塔顶有蛟气,曰□飞□,其状如烟,盛□科第亦盛,岂地居□□上,彻文明理,有可信耶。嘉庆壬申(1812年)六月二日落成,山左邱县刘大观记。”
是时,刘大观正在怀庆府(治在今沁阳城)主持覃怀书院。不经意间,他与知府张甑一起,把佛家寺院里的三圣塔赓续为怀庆府的“文峰塔”。
在沁阳,刘大观是位传奇人物。他的学生曹谨,中了河南乡试解元(“河南高考状元”),后任台湾知府,在鸦片战争中屡挫英军,保住了台湾,在台湾大名鼎鼎;他的另一位学生李棠阶进士及第,曾担当军机大臣等,是晚清高官名儒。刘大观六十九岁得一女,七十岁、七十二岁各得一子,在沁阳至今仍是个美谈:“山左刘松岚大观先生掌教覃怀书院,年七十得一子,七十二又生一子,(其)有《‘七十子’岁满三周,得长句示内(给老婆看)》云云。”
1936年,刘敦桢先生考察天宁寺后,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抗战期间,三圣塔遭受日军炮击,第九、十、十一、十二层南面塔檐被击毁。1953年,国家拨款补修完整。
“文化大革命”期间,除三圣塔外,寺院残存建筑遭受破坏。1984年,沁阳博物馆于此建成。2001年,三圣塔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国家拨款修缮三圣塔,2007年5月24日告竣。
新的沁阳博物馆将在沁阳新区拔地而起,博物馆迁离天宁寺遗址为时不远。
在沁阳,三圣塔通常的名字是“中天一柱”。
博物馆迁离天宁寺遗址后,“中天一柱”将走向何方?(全文完)□首席记者于茂世文图【原标题:“‘中天一柱’三圣塔”系列之三 “三圣塔”缘何名曰“三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