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老城记忆第二期
每天早上和下午,从北街居委会钟楼街走过时,市文物局工作人员秦胜利都会习惯性地往两边瞧瞧。以前,这里有着一批明清建筑,但随着城市的发展,许多老房都不见了,现在可以看到的老房也没几座了。对他来说,不管是古寺庙、古民宅、古街道,还是这些地方存放的老物件,都属于历史文化名城中的一部分,是城市发展最有力的物证。
趁着秋阳明媚,秦胜利带着记者走进了一户墙体斑驳的老宅。一脚踏进屋里,阴凉浸肤,老屋特有的阴暗仿佛将这里与外界隔开来。随着老屋主人张会敏的讲述,那些陈年往事如老照片一样,一幕幕浮现在人们面前。
昙花一现的富足之家
“瞧见没?小龙头、方头椽、顶梁雕花,都是整木做下来的。整个房子是全结构支撑起来的,四梁八柱,全是整根的木头,门窗全都是开榫的,整个房子不见一个钉,典型的清代建筑风格。”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房主说起老房,俨然一派古建筑学家的风范。他一身旧衣,满脸是温和的笑,和这老房子的气质相得益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记者放眼望去,只见小巧的龙头和古朴的顶梁雕花在房檐上的余光中安静地停留在高处,岁月的风沙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倒是脚下光滑的青条石有些沧桑感。“以前,我这门前的铺门石都是一米多长的大青条石,一共7个台阶。在北街,这是最高的房子。”老房,曾是他们家的骄傲,虽然这些骄傲离现在有些遥远。
这房子是他曾祖父一手盖起来的,当时盖的是二传四合院,前后院从前院上房的前后门穿过,一溜儿的7座青瓦高堂。话说他的曾祖父也不是生就的富二代,原是在开封做生意,赚了钱,见了世面之后,回到济源,买下了杨家老宅。可能是杨家的房子过于陈旧,老人家就专程在北京住了一阵子,看了中意的四合院,并请画匠依着样子画了院子和各屋、各部件的图纸,带回济源依样建起了宅院。当时,建房用料相当讲究,房梁都是一人抱不住的老榆木,所有的房前铺门石都是一样规格的青条石,木工的好自不必说——楼上的百格窗无胶无钉,至今仍完好无损,就连砌墙的胡砌都是请当时一位姓刘的高手在城壕里找上等的好土、把土坯打好后运回来的。由于对材料和工匠要求高,这二传院子前前后后一下子盖了好几年。
“当时,老太爷、爷爷娶的都不止一位,家里人多,房子少了住不下。”张会敏说。在这个典型的小城中等人家,这样的日子羡煞了许多人。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不光房子光鲜,而且在大家眼中的地位也高了起来。回到济源后,他被推选为北街祠堂当会长,相当于张家的族长,负责维持北街的治安。但乱世的治安工作并不好干,鸦片烟馆也开到了北街。不知道张老爷子有没有想到,这鸦片裹挟着外来的压迫,给他们家带来了家存人亡的灾难。
房子盖好没几年,操劳了一生终有所成的老人终于病倒了,家业全落到了张会敏的爷爷手里。这个“富二代”一点也不比现在的某些“富二代”败家的水平差。老爷子一蹬腿,他就天天往烟馆跑,抽完了家里银子,就变卖值钱的家当,抽到最后,连大门的门板都被他卖了。不光家产被他吸没了,连他自己的命最后也被大烟给吞了。“我哥不到18岁,我爹就把家给败完了。”张会敏的父亲张延楷说。没钱给他买棺木,家里人就拿张席子把他给埋了。一个富足之家,到这会儿只剩下曾祖母和奶奶两个女人带着孩子们过日子。
日寇让家雪上加霜
孤儿寡母,唯一能指靠的,只有奶奶的娘家。当奶奶靠救济买来门板挡上大门后,却挡不住进城的日军。“爷爷还有两个兄弟,都被日本人抓到西安去修飞机洞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老乡们说,飞机洞塌方,他们被砸死在里面了。”张会敏说。
男人被抓走了,女人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为了躲日本人,奶奶带着孩子从家里逃了出去,留下曾祖母一个人守在家里。“先是后院被炸,然后前面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给占了——看见没,房上那些被糊起来的方孔,都是日本人在楼上开的枪孔。”张会敏指给我们看。
张延楷还记得,当时日本8架飞机开过来,往下丢炸弹,后院的两座房子全给炸毁了。在昏暗的二楼,张会敏指着大梁上的一处裂缝说:“这就是丢炸弹给震的,如果不是这么结实的全框架结构,这房子早不行了。”没被炸毁的房子也没逃过厄运。“后来,冯玉祥大刀队到济源攻城,日本人要建炮楼,需要好点的木料,北街一个姓殷的皇协军带人把后院仅存的上房给拆了。同时被拆的,还有北街的好几座房。”独自守家的曾祖母眼看着家被毁掉却无能为力。接着,日本人住到了张家,并在这座老房里留下了历史的印记。
在这座老房上,除了枪孔之外,被修复的还有柱子和楼板。“日本人喜欢跳进缸里洗澡,住进来以后,就在屋里洗澡、烧火,柱子靠地面这一段经这么一折腾,就有些毁了。后来,连楼板都被他们给拆下来烧掉了。”张延楷说。没吃没穿的,他的哥哥就在逃亡山西阳城的途中参加了抗日的八路军队伍,那一年是1938年。当时,军队的条件非常艰苦,由于长期不能洗澡,许多人身上都长了疥疮。由于受不了一路的艰难,纸方和大社两位同去的老乡中途又跑回了家。而对于他来说,家却不是退路。当时,家里连饭都吃不上,张延楷被送进了国民党办的一家赈济教养所。教养所也被战火逼得四处搬迁,先是从市区搬到了克井、王屋,日本人火烧王屋后,教养所又搬到了洛阳和陕西省一些地区。张延楷至今还记得,除了一位姓王的老师外,北大毕业生李德英为了在抗日的同时挽救孩子们,就一路带着济源的500多个孩子四处辗转,给了他们老师一样的引导,也给了他们父亲一样的关爱。最终,张延楷也走上了从军之路。
宁可挨打也要保护老宅
解放之后,老宅恢复了平静,张延楷的母亲被哥哥接到了北京,受尽磨难的兄弟俩终于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一场文化大革命彻底搅乱了他们的生活。“就我是三青团员,在国民党办的教养所停了那么长时间,肯定有问题,最后给我定性是‘漏网地主’,非要把老宅院充公。我不同意,就被拉到大街上批斗。”
在混乱的大街上,张延楷戴着特制的高帽,身上挂着100多斤的大案板游街,身后有人拿着打麦机上的皮带抽他,没走多远,衣服就被打得稀烂,鲜血顺着伤痕往外流——听着张延楷的描述,我们仿佛回到了那个动荡的年代。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四年。而他能做的,一是拼命保护老屋,二是不断地往上级递申诉材料。“保也保不住,当时让‘破四旧’,打掉老屋上的兽头,我不得已上房给打了。”他至今还记得那漂亮的兽头是一个龙头,尖尖的龙牙伸出将近1米远,眼睛和龙角都十分精神。他舍不得下手,轻轻敲下了龙牙,红卫兵嫌这“四旧”破得不彻底,又上去敲了一次。现在,残余的一点兽头在秋阳的照耀下只能看到几条短短的线条,往日的威风已荡然无存。好在,老屋留了下来,而他自己也得以平反。“最后,我把血衣给了县整党建党组织的领导,那位姓齐的领导看了痛心地说:‘人家也是解放军老战士,怎么给打成这个样子?’历史问题澄清以后,那些‘黑材料’都被销毁了,我也恢复了工作。”张延楷说。
之后,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张会敏兄弟也渐渐长大。“后来,我父亲又领着村里的乡亲把老房翻修了一遍,我住的这三四十年再没有动过。”一直到1997年,他们的老宅和北街所有的老房一样,陪着他们的主人安静度日。也就是从1997年起,在市文物局工作的秦胜利开始关注这片保存完整的明清建筑群。
“那时候,这街两边到处都是这样的老房,没有保存下来太可惜了。”秦胜利说。和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老宅的保护和城市的发展成了矛盾。1997年,根据城市发展需要,钟楼街需要拓宽,张会敏家前院的街屋和东西屋都给拆了,幸存下来的那座曾经连接前后院的上房屋成了百年老宅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如今,张会敏一家人都住在这儿,从出生、结婚,到升格为父亲,这座老房陪他走过了50个年头。
“别看老房旧,当时人盖得可真低碳,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你看看,我这墙都是双胡砌,隔热,大夏天吃饭的时候开个小风扇就够凉快了。”尤其是这几年,一些市领导带着文物部门的人到这里看过几次之后,他更加钟爱这座满目沧桑的老屋了。
根据清代建筑特有的风格,房梁上肯定会有一些题字。在记者的提议下,他搬来梯子,拿着手电筒,和记者一起上了尘封已久的阁楼。
随着“吱呀”一声响,扑面的历史气息向人扑来。楼上堆着老屋拆下来的旧物件,斜放着的格子门和阁楼上精巧的格子窗相互呼应,而靠近房顶上东西两边小小的透气孔也见证着那个时代房屋设计特有的精细。
“快来看,找到了。”张会敏招呼记者。
“民国四年岁次乙卯三月十一日,创建大厅三楹,宅主张文澜……暨男积芳、积芬,匠工牛志本。自修之后,合家安乐,永远吉祥。谨志。”算一算,这座老房落成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97年。按张家人的说法,这个曾经漂亮的宅院从开始修到现在,已经过了100多年了。当初,张文澜老人不会想到,他去世以后这近百年间,中国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化,老屋也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
夕阳西下,记者告别张会敏夫妇。看着他们的笑容,记者突然想起了在楼顶看过的几句话。“合家安乐,永远吉祥”,隔了百年,这话总算在这安稳的年代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