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位于河南省北部,境内分为东西两部分,西部为太行山区,东部为广袤的华北大平原。平原部分地势低平,土壤有机物含量高,土地肥沃。这里处于北温带季风气候区,夏热冬寒,雨量适中。这样的土壤气候,特别适宜冬小麦生长。据武丁卜辞的《告麦》记载,约公元前1238年,小麦已经是朝歌先民重要的粮食作物了。商周时期,更是广泛种植。《诗经.风.桑中》有诗句云:“爰采麦矣?沫之北矣。”沫,即朝歌。
朝歌小麦产量高,颗粒饱满,出面率高。面粉雪白细腻,做出的面食口感筋斗,香绵甘甜,营养丰富。
小麦面粉,朝歌人称之为“好面”。生活在小麦窝里的朝歌先民,用好面发酵,做出了一种名扬遐迩的面食风味食品——高桩馍。高桩馍个头高挺,呈桩状,甜暄味正,内起旋形夹层,吃起来有牙劲,满嘴麦香,风味独特。
高桩馍制作过程精细而考究。
好馍要有好面粉,馍铺有专门的磨坊。加工面粉时,要经过“簸”、“拣”、“捞”、“晾”等几道工序。过去,麦子的脱粒、晾晒,全在土场上,麦子土气重,混杂着土坷拉、石头子、草籽、麦圪节、麦糠等。簸麦就是把麦放到簸萁里,反复抖动,扬去麦里的麦糠、麦圪节。拣麦就是拣去麦里面的尘粒草籽等杂物。捞麦就是把麦子倒进缸盆里,用清水反复淘洗,冲洗去土气、没拣净的细小尘粒。晾麦就是把淘洗干净的麦子摊在宽敞通风的地方,晾至九分干即好,过干,加工时丧面,加工出的面粉黑、粗。麦子经过簸、拣、捞、晾,磨出的面粉成色好,细腻,口味清香纯正,不会发生尘粒硌牙现象。面粉根据黑白程度,可以分为头白面、二白面、黑面。高桩馍用头白面、二白面、黑面搀和起来的面粉,这样的面粉成本较低,营养成分丢失少,蒸出的馍黑白适中,口感好,适合老百姓消费。也有有钱人家,在馍铺定做头白面馍,这种馍白似雪,筋如肉,吃起来细、柔、光、甘,形、色、味不是普通高桩馍能比的。
馍铺的设置分为灶间、制作间、成品储放间。灶间矮而小,前面有敞门,后面有青砖砌的、高高的烟筒,屋中央盘一大烧锅台,锅台上置口径一米三的广口大铁锅,锅上摞着一扇一扇的木蒸笼。东墙墙壁上,供着老灶爷的像,像下面横搁板上放一只青铜香炉。制作间是宽大的青砖瓦屋,门上四季不离帘:冬天挂棉帘,春秋天挂夹帘,夏天挂竹帘。窗户木格上冬天糊着白竹纸,夏天钉着绿窗纱。这样做是为了保温防尘防虫蝇。屋地是青砖墁的,墙壁是白石灰泥粉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屋中间支一块丈五长、六尺宽、三寸厚的大案板。墙角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竖几根木杠。墙头上楔着一溜木橛子,用来挂衣帽。里屋有几条石八黑陶大缸,里面盛满白生生的面粉。成品盛放间也是砖墁地,白灰泥墙。屋半空腰扯着两根细麻绳,绳子上搭晾着白色纯棉笼布。墙上挂着柳条笸箩。房顶开有天窗,通风透气。门窗上钉着钢纱,严丝合缝,挡耗子。那东西坏,偷吃馍,糟蹋馍。
馍是入口物件,最要干净。馍铺老板对师傅伙计要求傻严。制作间门外的石台上放着洋瓷脸盆,胰子,进门要用胰子洗手。晚上,要脱光衣服,用热水上上下下抹身。衣服要三天一换洗。被子要五天一晒太阳。师傅伙计一律青皮光头,防止头发落到面里。旬头儿,剃头老师儿按时挑着剃头担上门,把师傅伙计的头发茬胡茬刮个溜光照影。人手一条纯白棉毛巾,搭在脖儿梗上面,预防面团里落汗滴。干活时不准说笑,轧杠时不准喊号子,怕的是唾沫星儿迸到面团里。
蒸馍分和面、发面、轧面、拽剂、成形、上笼、上锅等几道工序。
把酵头(面引子)在温水里捻开,搅成汁状。在发面的大缸盆里放进面粉,加温水,把酵头均匀地和进面粉里。和酵头是技术活,酵头多少是有限量的,由师傅干;和面是力气活,由伙计干。和面了,一大缸盆面粉,少说有几十斤。伙计把上衣脱去,挂在墙壁上的木橛上,穿一件单衣,把袖挽到胳臂肘之上,露出暴着青筋、凸着肌肉疙瘩的胳臂。然后弯下腰,撅起屁股,呼哧呼哧和开。只和到水和面粉完全结合,抱成一团。和面的标准是手不沾面,缸盆边边沿沿不沾面,沾一点就不成,要挨师傅的训:“活儿是咋做的,墨墨唧唧哩!”面和好后,蒙上被子,开始发面。发面对温度的要求很高,最佳温度为三十多度。低了面不发,高了把酵母菌烧死了,一盆面就成死面,废了。夏天用自然温度就行,冬天则要生火增温。约摸二三个时辰,缸盆里的面团鼓起了大肚,发出一股子热乎乎的酸甜味,扒拉开面团,满是窟窟窿窿蜂窝,面就发好了。伙计们动手,把面团起到案板上。师傅走上前,鼻子凑近面团闻一闻,然后抓把碱面,放到五升盆里,加水搅动,让碱面完全溶在水里。馍的味道全凭碱调节,碱放小了馍酸,碱放大了馍色青绿,满是碱腥气,因此,放碱马虎不得。师傅凭嗅觉和经验,挤着眼睛也能把碱的用量放到最佳程度。把碱水均匀揉入面团,这时的面团像烂筋散骨的赖皮狗,软不拉叽没个形。师傅吆喝“大杠轧”,两个伙计麻利地从墙角抬过茶碗口粗的枣木大杠,横拦在面团上,一人一端,骑在杠头,一上一下,一起一落,面团被大杠轧得噗嗤噗嗤叫,案板被大杠忽闪得嘎吱嘎吱响。师傅一手端面筐,一手不停地往面团里撒干面。枣木杠沉,伙计劲大,呼嗵呼嗵一阵,,软溜溜的面团变得坚硬如铁。师傅就吆喝“二杠排”。伙计们操来了茶杯粗的榆木二杠,骑在杠头,前移移,后退退,一杠挨一杠,密密排,团摊成片,师傅撒一层干面,折叠成团,伙计再轧,如此反反复复,面团就出了筋,硬如铁,柔似钢。师傅又吆喝“小杠溜”。活计们操过来细溜溜、光叽叽的小柿木杠,各执一端,双手摁着木杠,忽悠忽悠地压。师傅不停地翻,不停地撒面幞,嘴里不停地吆喝“压到边,压到边!”。经过大小杠轧、排、溜,面团表面光滑,用刀切开,横截面没针眼,师傅说声“好”,轧面的工序算完工。伙计们提刀锊下一块面,开始搓馍剂。刷刷几下,把面块搓成擀面杖粗细的长条,拽成一疙瘩一疙瘩的毛面剂。拽面剂是个眼力活,由眼头乖的伙计做,一个二两,不用称,蒸出的馍,个头一样大小。成形时,师傅伙计齐动手,馍剂被人摆制成听话的小狗,叫它咋着它咋着,在人们宽大的手掌里打着滚,转着圈,沙沙沙,面疙瘩出脱成光实实的桩状,往那儿一立,腰不软,身不歪。轻轻把它们放到蒸笼里,盖上笼布,醒一醒,就可以上锅了。
上锅蒸馍是最后一道工序。蒸馍也是技术活,有专门的烧锅师傅。火候非常重要,把握不住火候,蒸出的馍要么夹生,要么变形,色气不好,味道欠佳。烧锅师傅用劈柴火把冷水锅烧得咝咝发响,喊声“中了,能上锅了!”伙计们就把醒好的馍抬过来,一扇摞一扇,扣严实,用湿布条把笼和锅台的衔接处围个严实。烧锅师傅点起三根香,在老灶爷像前拜上一拜,把香插到香炉里,就往烧锅底塞劈柴,锅底的火顿时噼啪作响,熊熊而燃,赤红的火焰舔着锅底。烧锅师傅上那香是有说据的,一是让老灶爷保佑驱邪,不要让笼里出“鬼捏馍”(因笼露气或别的原因,极个别的馍萎缩变形,坚硬,呈青黑色,不能吃),万一有了那种馍,生意就会晦气不顺。二是那时没钟表,时间不好把握,就在香上标上记号,什么时间该猛火,什么时间改稳火,什么时间该停火了,一看香就透心明。猛火轰一阵,锅上了沿气,就改为稳火。待香燃完,停火,再捂上一袋烟工夫,一捂三分熟。在满灶间热腾腾的呵气里,伙计们把笼一扇一扇移下锅台,抬到院里凉起来。嗬,一院的热馍香,不吃,一闻那味就醉了七八分。再看笼里排列的一溜溜的高桩馍,经火这么一蒸,周周正正,精精神神,白崭崭的,光碾碾的,让人嘴水顺着嘴角流。
那时候,朝歌高桩馍闻名遐迩。方圆百十里,东过淇河,浚县西部的卫贤、纸坊、草店;南到卫辉的稻香、皇甫,殷实人家办红白喜事,起五更赶着牲口车,咯咯噔噔来到城里的馍铺拉高桩馍。办事的时候,男女老少入了席,盘盘碗碗摆上来,高桩馍一卡一卡往桌上撂,撂的没有吃的快。高桩馍好吃啊,啃一口,里面一层层,一踅踅,牙一嚼,筋拽拽的,一倒腮,满口甜丝丝、香歪歪的原麦味,配着满桌的荤菜,皇帝爷吃的也比不上这好吃。席上没有说笑声,人们顾不上说笑。说笑啥时候都能,可这高桩馍一辈子不知道能吃上几回哩!年轻小子吃得野,两腮鼓着蛤馍泡,三下两下就一个,大闺女小媳妇也不说了斯文,三个五个地吃,只吃得噎了气管打嗝。
办红事,娘家人吃完席,起身要告辞的时候,婆家人用方手帕包上五个高桩馍,每个客人送一兜,让他们带回家,谓之“杀杠”。带回家的高桩馍,大人舍不得吃,放起来,哄小孩。高桩馍能放,十天半月不馊。冬春天更是一月四十不变味。馍皮干了,一咬,里面却是酥咧咧的,掉渣。孩子淘气了,就拿出一块高桩馍,塞道孩子嘴里,孩子立马就不哭了,高桩馍的香味把孩子的淘气虫撵跑了。
去年春天,我在县城阁南转悠,一位老人指着路边一片倾颓的墙垣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个高桩馍铺。那时候,门边挂着蓝洋布幌子,上面写着金黄色“馍铺”二字,门前支一只木杌,上面搁一馍篓。那篓用麦杆、高粱篾编就,上有盖,保温保湿,馍放在里面,不凉不硬,皮不开花。馍篓上插只铁丝叉,叉上直刷刷扎着高桩馍,看得人眼馋。
在距离那一片倾颓的墙垣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马路上,大小机动车不时奔驰而过。路边的杨树枝头,一声连一声的布谷鸟悠长的歌声,融化在淡黄色的春光里。我忽然想起商代萁子的《麦秀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城外的万顷良田,麦穗秀齐了吗?眼前,仿佛有高桩馍铺高大的金字蓝幌子迎风招展,一股醉人的朝歌高桩馍香,穿越时空,直钻我的鼻孔。(杜永沛)(原标题:朝歌高桩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