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摘我文曰:“子高处是古人影子[5]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又曰:“未见子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以何急于不朽?”此非仲默之言,短仆而谀仲默者之言也。短仆者必曰:“李某岂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6]之耳。必如仲默,出入由己,乃为舍筏而登岸。”斯言也,祸子者也。
古之工,如倕如班[7],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何也?规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窃古之意,盗古之形,剪裁古辞以为文,谓之“影子”,诚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8]袭其辞,犹班,圆倕之圆,倕,方班之方[9]。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
夫筏我二也,犹兔之蹄,鱼之筌,舍之可也[10]。规矩者,方圆之自[11]也,即欲舍之,乌乎舍!子试筑一堂,开一户,措规矩而能之乎?措规矩而能之,必并方圆而遗之可矣。何有于法!何有于规矩!故为斯言者,祸子者也;祸子者,祸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祸己与文之道,而反规之于法者是攻,子亦谓操戈入室[12]者也。
子又曰:“孔、曾、思、孟,不同言而同至[13],诚如尺寸古人,则诗主曹、刘、阮、陆足矣[14],李杜[15]即不得更登于诗坛。”《诗》云[16]:“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予之同法也。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者也。子以我之尺寸者言也,览子之作,于法焉蔑[17]矣,宜其惑之靡解[18]也。
阿房[19]之巨,灵光[20]之岿,临春、结绮[21]之侈丽,扬亭、葛庐[22]之幽之寂,未必皆倕与班为之也;乃其为之也,大小鲜不中方圆也。何也?有必同者也。获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丽可也,岿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质顺势,融熔而不自知。于是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既令为何大复,何不可哉!此变化之要也。故不泥法[23]而法尝由,不求异而其言人人殊。《易》曰: “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24],谓此也。非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后为道也。
故予尝曰:作文如作字,欧、虞、颜、柳[25]字不同而同笔,笔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势也,字也,体也,非笔之精也。精者,何也?应诸心而本诸法也。不窥其精,不足以为字,而矧[26]义之能为!文犹不能为,而矧道之能为!
仲默曰:“夫为文,有不可易之法,辞断而意属,联物而比类。”以兹为法,宜其惑之难解,而谀之者易摇也。假令[27]仆即今为文一通,能辞不属,意不断,物联而类比矣,然于情思涩促,语崄而硬,音失节拗,质直而麄[28],浅谫[29]露骨,爰痴爰枯[30],则子取之乎?故辞断而意属者,其体也,文之势也;联而比之者,事也;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老,格也;宛亮[31]者,调也;沈着、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中和者气之最也。
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义者,一挥北众善具也。然其翕辟[32]顿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无法也,所谓圆规而方矩者也。
且士之文也,犹医之脉,肌之濡弱、紧数、迟缓相似,而实不同[33],前予以柔澹、沉着、含蓄、典厚诸义,进规于子,而救俊亮之偏。而子则曰:“必闲寂以为柔澹,浊切以为沉着,艰窒以为含蓄,俚辏以为典厚[34],岂惟谬于诸义,并俊语亮节悉失之矣。”
吾子于是乎失言矣。子以为濡可为弱,紧可为数,迟可为缓耶?濡弱、紧数、迟缓不可相为,则闲寂独可为柔澹,浊切可为沉着,艰窒可为含蓄,俚辏可为典厚耶?吁!吾于于是乎失言矣!以是而论文,子于文乎病矣。盖子徒以仆规子者过言靡量,而遂肆为[山孝]嵺之谈,摘仆之乖以攻我,而不知仆之心无他也。仆之文,千疮百孔者,何敢以加于子也,诚使仆妄自以闲寂、浊切、艰窒、俚辏为柔澹、沉着、含蓄、典厚,而为言黯惨,有如摇鞞[35]击铎,子何不求柔澹、沉着、含蓄、典厚之真而为之,而遽以俊语亮节自受耶?此尤惑之甚者也。
仆聪明衰矣[36],恒念子负振世之才,而仆叨通家[37]骨肉之列,于是规之以进其极,而复极论以冀其自反,实非自高以加于子。《传》曰:“改玉改行。”子诚持坚白[38]不相下,愿再书以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