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胞兄叶楠
2013/7/23 9:06:25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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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5日深夜,我的侄儿叶文来电话,告诉我:“我爸在今天晚上8时41分心力衰竭去世了。二叔!你也不要过分哀伤,对于我爸来说,是一个解脱。”我的孪生兄弟叶楠是和我同时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却先我而去了。他早年的经历和我十分相像,因为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生活在一起。我们出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第一个冬天,那时的中原大地极为寒冷,大雪过膝,房檐上挂着五尺长的冰溜儿。我的母亲是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我的父亲是一个热衷政治的地主兼商人。父亲给我们起了一个爱国主义色彩十分浓厚的名字,叶楠的原名叫陈佐华,我的原名叫陈佑华。显而易见,父亲的原意是辅佐中华、护佑中华。到了后来,谁也想不到竟会变成另一种宿命的解释了。我们出生的时候,家境十分富裕,父母为我们这对孪生兄弟雇佣了两个奶妈,当时,我和叶楠惟一的差别就是我手腕上多一根红绒线,那是母亲为了识别长幼给我拴上的。两位奶妈经常为维护自己的养子发生口角和激烈的争斗。
好景不长,1938年秋天,家乡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举家逃亡深山。由于山大王太多,难民成了他们最好的猎物。为了求生,母亲只好屈辱地带领幼小的儿女回到沦陷了的城内。父亲仍在乡下东躲西藏,因为日本人传出消息,要他与皇军合作,他却宁死不愿出卖灵魂。当他决定西去巴蜀的时候,却舍不得他的五个儿女,竟然会萌生冒险进城把他最喜欢的一对双生儿子接走的主意。这一强大的亲情诱惑,使他陷入日本宪兵的圈套,见到妻儿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五分钟不到,大批日本宪警就从房顶上跳下来了,不容分说就逮捕了他。一直到抗战胜利我们才知道,我可怜的父亲在1939年的秋天就被日本宪兵活埋在城东的阳山下了,骨骸无存。在铁蹄下,我们连顺民的资格都没有,成为受人欺凌的另类。
1942年我和叶楠流亡潢川,半工半读,一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家乡,与母亲团聚。接着我们同时走进学生运动的行列,那时我是“左派”,因为我在行动上比叶楠更为激进。我敢于公开在国民党的报纸上抨击国民党,敢于和同学们去围攻警察局。很快就遭到敌特的跟踪,1947年的秋天我离开了家,冬天,叶楠也离开了家,不同的是,我们分别走向了两个战场。1949年以后叶楠到处写信才在云南把我找到。
1953年,我到旅顺口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在前苏联海军太平洋舰队潜艇支队实习,已经是第一代中国潜艇轮机工程师了。他所从事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无法和他初恋情人结合,因为干部部门怀疑那位姑娘的家庭有问题。由于我在1958年被划为右派,他因此而很快被调离了他熟悉并喜爱的工作。正因为如此,中国意外地又成就了一个作家,电影剧本《甲午风云》的成功,使他对文学创作有了信心。虽然他是受我的牵连,却比我还要痛苦,身心负担比我还要沉重。从此他就染上了极其隐蔽的忧郁症,不停地抽烟。这也许就此种下肺癌的诱因。而我的灾难一直没有间断,他的忧郁症也就与日俱增。
1981年,客观上在电影界树立了两个相反的典型,一个是叶楠的《巴山夜雨》,获得1981年的多项金鸡奖;一个是我的《苦恋》,正在接受铺天盖地的批判。叶楠在回答中国新闻社访问的时候,为我的动机进行了煞费苦心的辩解。当时我就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真诚的维护,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他对所有的事物都洞若观火,但是,他对包括“海是动荡的,夜是黑色的”这样最普通的常识,都难以心平气和地去承认和接受。后来,他也有一部影片拍摄完成却没能发行放映,于是,他就更加郁闷了。我以为:任何不能发泄出来的愤怒而又不能由自己去化解,戕害的最终当然还是自己。他惟一排解的办法就是不停地抽烟。为了社会的正义和公正奋斗过、付出过自己的青春,已经足够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病症。理想的境界对于人类来说,还很遥远。而且每一个是非曲直的分辨,都需要时间。即使是米粒和沙粒那样渺小的是非,何况还有鹿与马那样庞大的是非呢!到了晚年,面对许多事都应该泰然处之。叶楠一直到最后的日子,当他儿子问到“得失”这个曾经折磨了他一生的问题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很晚了。
3月1日我赶到北京,当即到了医院,正好遇见来探视叶楠的作家陈建功、吉狄马加和柳萌,他们告诉我:王蒙、抗抗、顾艳等许多作家先后都来看望过叶楠。叶楠完全能辨认出每一个人,但说话极其费力。我知道他在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还是我。我坐在他的身边,他竭尽全力向我说了三段话,前两段连一个字都没听清。我很想问个明白,又没敢问,怕他着急。我想,此时此刻他要说的话一定都很重要。第三段话倒是听清了,但没听懂。他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在澳大利亚。后来找到了,他给了我一个东西,结果我被钉在这儿动不得了。”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符合逻辑的,他的躯体内已经出现了普遍性的病理性骨折。看来,他的生命已经被艰辛的梦游所替代了。最后,海军总医院危重科的刘主任向我介绍了叶楠入院以来前前后后的治疗方案和过程,同时对于这个病人的坚韧和个人修养赞扬备至。他说:叶楠除了接受治疗,没有任何要求。他对待医护人员非常谦逊、随和,律己很严……我们以现有最好的条件对他进行了治疗。我对他和所有的医护人员说:你们尽心尽责地扶着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受累了!谢谢你们!白桦【原标题:我的胞兄叶楠】
责任编辑:C009文章来源:南方日报 2003年0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