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纹曲腹盆、圆点网纹碗、细颈深腹的小口尖底瓶、敞口卷唇的人面鱼纹彩陶盆……尘封数千年之后,优美古朴的仰韶彩陶重现动人风姿,不仅让世界领略中国史前文明的智慧和审美,也正作为工艺品悄悄入驻寻常百姓家的几案桌台。***古老工艺,复原仰韶彩陶,这都源于仰韶遗址上的一个普通农民杨拴朝。
初识彩陶
1921年,距今约5000--7000年的仰韶文化在河南省渑池县仰韶村被发现并命名,因证明了中国有新石器时代的遗存和文化而广受瞩目。
“小时候经常在黄河边捡到彩陶碎片,都用来打水漂玩了。”杨拴朝就出生在仰韶遗址附近的南村乡柏树村,从小枕着黄河涛声长大,但直到30多岁他才明白:被自己当做玩具的彩陶碎片承载着五六千年的沧桑岁月,而他脚下所踩的土地,更有着绚烂厚重的文明需要今人了解和传承。
与玉器的温润高贵、青铜器的凝重精美相比,陶器朴素稚拙,而彩陶神秘绚丽的纹饰尤为动人。由于制陶工艺发达,仰韶文化常被考古界称为“彩陶文化”。
上世纪末,因修建黄河小浪底水库,国家文物部门多次对南村乡境内的班村遗址进行抢救性发掘,出土了大批美轮美奂的仰韶彩陶。杨拴朝看得目瞪口呆,彩陶实物带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越课本上的插图和童年时捡到的零星碎片。平生第一次,这个普通农民的眼睛被一种灿烂的文化所吸引。
“为啥出土的彩陶这么多碎片?”杨拴朝问忙碌着的考古专家。对方回答,“因为不是陪葬品,保存不完整。”杨拴朝觉得很可惜,他不死心地追问:“这么漂亮的彩陶,还能复原吗?”专家告诉他,应该可以,但还没有人掌握相应的技术。
我能解开仰韶彩陶的密码、掌握复原工艺吗?杨拴朝冒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当时是2000年,32岁的他在渑池县城开了家饭馆,还拥有一辆当地罕见的桑塔纳轿车。生活殷实,但与传承古老文明没有什么关联。
“那时候考虑得简单了,想着陶器能有多复杂啊,制陶师傅们不是天天做盆儿啊罐儿啊的。”复原仰韶彩陶工艺的念头初起时,他完全不曾预料自己将走上的是一条怎样艰辛漫长的路。
站在《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面前的杨拴朝,身材高大,气质儒雅,说起仰韶文化和彩陶工艺,他侃侃而谈,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自然流露。而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土得掉渣的农民”。杨拴朝说,彩陶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尝试制作
盯着线条流畅、看似简单的彩陶,从兴奋中逐渐平复下来的杨拴朝一筹莫展。用什么土,做什么器形,怎么加纹饰,要多高的温度烧?这些制陶最简单的程序,让毫无经验的他感到十分陌生。
“不懂肯定弄不成,只能先慢慢学习。”杨拴朝家境不好,高中没读完就去摆地摊卖馄饨了,多年后重拾书本,他好像有无穷的热情。不仅阅读了大量有关仰韶文化的书籍,还走访陕西半坡、郑州大河村、山西垣曲等各大遗址,揣摩不同文化类型的彩陶造型和色彩变化。
仰韶彩陶有7000多年的历史,但发掘出来、为世人所知还不到100年,鲜有人尝试复原仰韶彩陶工艺。尽管接触了不少仰韶文化知识,杨拴朝还是毫无经验可参照。第一窑陶器的原料,他选的是制作砖瓦的普通陶土。挖一眼土窑,兴致勃勃地用柴火烧上了,出窑后却发现,颜色跟仰韶彩陶的橘红色完全不同。
附近韶山上撮一堆,黄河滩里拉几方,甚至从田地里随便挖一铲……四年内,杨拴朝试遍了仰韶遗址方圆5公里内的所有土质。他推测,限于交通条件,当时人们的制陶地点不可能距生活区太远。最终,他在自家房子背后的青山上,找到了一种颜色和质地特殊的红土。
烧窑的温度是另一个决定制陶成败的关键。杨拴朝请烧了一辈子窑的老师傅帮他判断窑温,从800℃到1050℃,以10℃为一个区间,每个温度他都试过无数遍。烧的次数多了,他甚至学会根据火色判断窑温。
如今,在杨拴朝依山傍水的彩陶作坊里,主要依靠电窑烧制陶器,温度、火候都有精准的把握,但他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一眼土窑。那是一个就地挖出的小土包,外形极为简陋,从窑口看过去,里面还摞着一层层烧坏打碎的彩陶。这眼土窑,见证了他复原彩陶工艺的艰辛。
仰韶彩陶器形看着简单,比如曲腹盆,底小肚子大敛口,曲线简单优美,若手工不过关就完全丧失韵味。最难的是绘彩,单是这个环节就需要稀释、调彩、勾勒、填色、修正等多个工序,还得掌握一种工艺让颜色绘上去不掉。最后的烧制环节必须掌握好温度火候,轻了手一摸颜料就掉,过了色素又会失真。
“既然古人能做出来,现代人的智慧也不会差到哪去,只要多琢磨肯定能摸出门道。”杨拴朝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陶土、颜料、窑温、彩绘和压膜工艺……每找到一个配方,他都像获得了解开彩陶奥秘的通关密码。
长达七年的时间里,虽然时不时感受到一丝靠近目标的希望,但成功制作出彩陶的曙光迟迟没有降临,来自家庭、亲朋好友和社会的压力越来越成为他难以承受的重荷。
“***”路上踽踽前行
“亲戚都说我不正干,见面躲着走。”提起那些年的生活,杨拴朝说“不堪回首”,“心力交瘁,觉得对不起家人,有点活不下去了。”
沉醉在彩陶复原工艺的研究中,杨拴朝没有多余的精力打理饭馆,全靠妻子一个人撑着,而利润都变成了一窑又一窑烧坏的陶器。
“我十天半月不去一次店里,去了肯定是为拿钱。”杨拴朝对此深深自责,但又别无他法。他不仅花光了多年的积蓄,借遍亲朋好友,还从银行贷款上百万元。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日夜为银行催缴利息发愁。有一次实在凑不出钱给车加油,他只能顺着坡往下溜。
一个农民妄想解开几千年前的工艺密码,很多人觉得杨拴朝是神经病,亲朋好友也说他“折腾不出啥”。本文来源:瞭望观察网
“看着别人的媳妇穿金戴银,自己的孩子望着商场里的精美玩具充满渴求,我不止一次流下眼泪。”杨拴朝说,有一年,他正在黄河边研究新发现的陶土,一群地痞冲到饭店酗酒闹事,把一壶滚烫的开水泼在他妻子脸上。等他赶回县城,见到满脸包着绷带的妻子。那一刻,他失声痛哭,动了放弃复原彩陶的念头。
然而,一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文化情结始终牵绊着他。生长在渑池,杨拴朝从小就对发生在这里的古老故事耳熟能详,秦赵会盟、周党归隐……经常放羊的山上坐落着周桓王陵,随手捡块陶片就有五六千年历史。这种神奇的文化土壤滋养了他对文明的独特认知和情感。
附近村庄因小浪底工程整村搬迁时,杨拴朝被离别的一幕深深震撼。“全村三四百口人整装待发,突然对着黄河跪下,说以后再也看不到生养的地方了。”他当机立断,要尽己所能把移民带不走的民俗实物、风土人情收集保存好,为后世留下黄河文化的一页。
他走街串巷,拍下7000多张如今看来充满怀旧气息的生活画面,还投入上百万元家产抢救出大量匾额、家具、农具等民俗实物。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邂逅了仰韶彩陶和在渑池考古发掘的专家,从此对彩陶艺术一往情深。
这种保护文化、传承文明的情怀,促使他在研制彩陶的路上踽踽前行,虽然饱受压力和打击,却始终不舍抽身而退。
重现仰韶彩陶工艺
2007年,杨拴朝成功烧制出第一窑仰韶彩陶,距离他初次寻找陶土已过去整整七年。
当看到复制出的菱形双耳罐、人面鱼盆等,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李新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王仁湘、河南省博物院原院长许顺湛等多名在仰韶文化考古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知名专家学者高度赞叹,并鉴定认为,从造型到颜色、纹饰都已接近发掘出的仰韶彩陶。
“如果没有一种传播仰韶文化的使命感支撑着,我是坚持不下来的。”数千年前的工艺终于在自己手中重现光彩,那一刻,杨拴朝觉得多年来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我觉得对彩陶艺术的探索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杨拴朝感慨道。
目前,杨拴朝的彩陶制作已从单打独斗发展成一个20余人的团队,并在背靠大山的一处清幽院落成立了仰韶彩陶坊,开发出仰韶文化庙底沟型、大河村型、半坡型、马家窑型及马厂型5大系列100多个品种,年产十余万件彩陶。
在瑞典国家博物馆、法国巴黎中国文化中心、英国威斯敏斯特宫等世界多个知名文化场所,都设有杨拴朝的仰韶彩陶形象展示销售专柜。在国内,他的彩陶作品也成为人们追溯史前文明、亲近和了解仰韶文化的美好介质。
得益于多年的制陶经验和学习探索,杨拴朝也从他自己口中所谓的“土得掉渣的农民”修炼成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仰韶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对仰韶文化及相关考古科研有不少独到见解。本文来源:瞭望观察网
“整个人得到了全方位的提升,无论仰韶文化、历史知识、美术素养甚至朋友圈子。”杨拴朝说,每天都感觉时间不够用,越了解越发现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尽管还是很穷,但精神上很富有。”
2011年,在渑池举行的“纪念仰韶文化发现九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杨拴朝以唯一非专家学者的身份提交了一篇论文,提出“庙底沟类型彩陶上的不规则圆点纹饰为先民特意按的指印”一说,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
谈及未来,杨拴朝希望在三年内实现年产20万件艺术陶器的生产规模,并能在茶具、洁具、餐具等日用品方面寻求突破,使仰韶文化符号真正走入千家万户。
不久前,由杨拴朝参与打造的仰韶彩陶题材音乐喜剧在河南艺术中心上演,新颖的表现形式赋予古老的彩陶艺术以时代美感,吸引了大量不同年龄段的观众。他表示,将来会尝试更多灵活的艺术手段展现和传播仰韶文化。
“有幸生在仰韶遗址,传播仰韶文化是我一生的使命。”令杨拴朝感到欣慰的是,就读美院的儿子功底扎实,对仰韶文化充满兴趣,未来或许会延续他的路径把彩陶艺术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