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家园】
在北京,胡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代。在当时的大都有29条胡同,而只有一条胡同有文字记载,这就是砖塔胡同。作为大都唯一有记载、有实体的胡同,砖塔胡同承载了丰富的历史内涵与人文景观。然而,这条胡同却命途多舛,近些年,先是将胡同西段的旧建筑拆掉,现在又拟在胡同西段开辟南口,从而再次改变胡同面貌。这无论如何令人难以接受。
万松老人
在北京西四路口的西南,矗立着一座灰色的砖塔,埋藏着一位僧人的骨殖。它筑于元初,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在北京旧城,今天的二环路以内,这是唯一的与僧人有关的塔。
塔的主人万松行秀,是金元之际的高僧。行秀,俗姓蔡,山西运城人,生于金大定六年(1166),卒于元定宗元年(1246),世寿八十岁,即使在今天,也应该说是高寿了。万松行秀十五岁时赴邢州(今河北邢台)净土寺出家,受具足戒;之后,在磁州(今河北磁县)得到大明寺雪岩大师的传授,豁然明澈。学成之后,万松行秀返回邢州,筑万松轩,聚徒授学,世称万松老人。
金明昌四年(1193),应章宗之召,万松老人到中都,入宫说法,受到赏识,章宗赐给他一领袈裟。承安二年(1197),迁报恩寺。后来,他建造了一座不大的房子,自称是“蜗舍”,“榜曰从容庵”。蒙古人占据了中原以后,太宗二年(1230),他又奉昭主持万寿寺。万松老人是曹洞宗的著名禅师,他的弟子耶律楚材在分析曹洞宗的人物时说,“智者得之于绵密,愚者失之于廉纤”,只有万松老人得到“大自在三昧”的法宝,“真世间之宗师也”,对他由衷佩服。
耶律楚材也是金元之际的著名人物,原是契丹贵族后裔,辽丹东王突欲的八世孙。金贞祐二年(1214),他留守中都,为左右司员外郎。次年,蒙古人的铁骑攻陷了中都。很快,金王朝覆灭,耶律楚材无官可做了,于是拜万松行秀为师,得法号“湛然”。耶律楚材流传于后世的文集以“湛然”为题,便是由此而来。三年以后,成吉思汗听到他的名声,把他延请到幕下,太宗即位后,任命他为中书令,相当于宰相的职务。耶律楚材随同成吉思汗西征时,万松老人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谈论治国修身的道理,只有八个字:“以儒治国,以佛治心。”对于当时蒙古军队的杀戮政策,不能说不是一个制约。
根据《帝京景物略》记载,万松老人的骨殖塔,原本是七级砖塔。塔不高,只有一丈五尺。塔顶生满了乱蓬蓬的青草。不知什么时候,有人依塔建屋,远远望去,塔仿佛是从屋顶上面钻出来的一样。又不知何年,有人在塔下开设酒店,在塔檐上悬挂豕肩,在塔周围堆放酒瓮,刀钝了在砖沿上磨,酒人喝高了,依塔而拍之,歌呼笑骂,二百年不见香灯。万历三十四年(1606),有一位叫乐庵的和尚,看到这个情况,大为惊讶,不禁痛哭失声,遂募资化赎而居守之,虽然塔的环境没有变化,但“彘肩、酒瓮、刀砧远矣”。
到了清乾隆十八年(1753)奉敕对万松老人塔修葺,把七级加高为九级。民国十六年(1927),当时的交通总长叶恭绰鸠工重修,并于东开辟一门,额曰“万松老人塔”。1976年唐山地震以后,又修缮加固。现在是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胡同之根
研究中国古代经济史的人都知道,宋以前的城市以坊为单位,坊内不可以经商,经商只能到固定的市场。宋以后,这个制度逐步解体,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元便处于这个过程之中。在元人熊梦祥的《析津志》中便详细记载了大都的市场所在地。根据文献记载,那时大都有五十个坊,而且每个坊都有名称,此外,还有“三百八十四火巷”与“二十九胡同”。“火巷”原是用于防火的通道,后来作为街巷的代称。“胡同”则是蒙古语在汉语中的延伸,原指水井,在汉语里演绎为狭小道路的称谓,而且成为独特的专称。
这二十九胡同有没有名称呢?史无明文。即使是东四、西四一带,被地理专家判定为大都街道的遗存,也只有实体而无称呼,令人遗憾。但是,遗憾中还是有可以使人欣慰之处。元人李好古写过一出杂剧《张生煮海》,讲述一个叫张生的年轻人与龙王的女儿琼莲的恋爱故事。张生的书童问龙女的丫鬟,住在什么地方,丫鬟说:
“你去兀那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
书童与丫鬟的对白,透露出丰富的北京历史地理信息。“羊市角头”,即羊角市,今天的西四;“砖塔儿胡同”即今天的砖塔胡同;“总铺”是什么?总铺是军巡铺的总称。那么,什么是军巡铺呢?军巡铺是防盗防火的哨所,设在坊巷之内。每隔三百多步,设一处军巡铺,有三至五名铺兵。若干军巡铺设一处总铺。军巡铺相当于现在的治安岗亭,总铺则相当于派出所。《张生煮海》里的丫鬟让书童到这个地方找她,对于大都时代的人,或许会发出会心的一笑,对于今天的读者大多会觉得茫然,但是,对于居住在砖塔胡同里面的居民来说,自然又会觉得亲切。不仅亲切,而且会感到珍贵。为什么?因为,这是大都的胡同,是唯一流传下来的元代胡同之称,是北京胡同的根,而且从元、明、清、民国,直到今天,史不绝书而斑斑可考。
人文遗痕
砖塔胡同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拥有丰富的人文痕迹。
清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由于家事纠纷,清代著名的女词人顾太清先后移居于西城的养马营与砖塔胡同。对这段生活,顾太清刻骨铭心。她在一首诗题中说:“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这一年载钊十四岁,载初七岁。被迫同顾太清移居府外的还有两个女儿,十二岁的载通与九岁的载道。四个儿女都处于少年与童年阶段。在这首诗中,有这样两句:“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前一句是写儿女的顽皮与无知,后一句则暗泄与嫡子载钧不合。《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讲述汉文帝与淮南王相争,淮南王不食而亡,数年以后,民间流传一首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一尺布可以缝在一起做衣服,一斗粟脱去外壳,也可以让大家共食,天下之大,兄弟之间为什么不能相容呢?
1923年8月2日,鲁迅与周作人龃龉后迁居砖塔胡同61号(今84号)。在这里,鲁迅居住了近十个月,创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说《祝福》《幸福的家庭》等。
同样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张恨水,也居住在砖塔胡同。1946年2月,张恨水买下了一所有三十多间房子的大宅,正门在北沟沿,后门在砖塔胡同西口。1949年5月张恨水突患脑溢血,不能写作了,失掉了经济来源,不得不卖掉北沟沿的大宅,迁到砖塔胡同43号一所小院,直至病故。
鲁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他的小说已经成为我国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张恨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负有盛名的小说家,他的《啼笑因缘》也是值得珍惜的作品。鲁迅的母亲读不懂鲁迅的小说,却是张恨水小说的忠实读者。
多舛命途
随着历史长河的流淌,大都时代的建筑基本不存在了,屈指可数,只有阜成门内的白塔、土城的残垣,隐藏在西四道路下面的排水道,等等,都已经列为文物。同样,砖塔胡同作为大都唯一有记载、有实体的胡同,无疑是北京的文化载体,见证着北京城的发展变迁。而从大的区域看,砖塔胡同位于西四路口,这一带是大都的核心区域,是历史馈赠给今人的宝贵财富。
就是这么一条本应让我们万分珍爱的胡同,却命途多舛。残酷的现实是,胡同西段的旧建筑,近些年已经全部拆除,改建为高楼大厦,现在又以通行不畅为由,将在胡同西段开辟南北方向道路。这不仅是对砖塔胡同的破坏,而且势必有损这一地区的历史风貌。胡同,难道仅剩下了通行的功能吗?
尽管近年来文物保护意识不断加强,但在经济利益与部门利益面前,文物仍是弱者。我们应该改变这一现象,保护文物,保护北京胡同的根——砖塔胡同,这不仅是历史、今天,而且是未来赋予我们的义务,我们难道不应该这样做吗?
(作者:王彬 系鲁迅文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