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于国家博物馆中的安阳殷墟出土的商代后期鲸骨,庄子《外物》篇中的那个超级捕鱼高手任公子所博大物,或与此鱼相当。
国家博物馆内的妇女斫鲙雕砖,刻画了一位北宋妇女在家做鱼的场景,其家中或许就有钓鱼爱好者。此砖传出自偃师。
汉代垂钓图画像石,画中的鱼个头着实不小。(翻拍资料图)
至为博物馆2015年中国古代体育文物艺术展中展出的战国青铜钩。
□策划文体新闻中心记者游晓鹏通讯员张弛文图
引子
2015年初,郑州一家民营的至为博物馆策划了一次中国古代体育文物艺术展,在体育学术圈内引起不小的轰动。我也慕名而去,展厅里,三根并排而列、巴掌大小的战国青铜钩煞是扎眼,请教年轻的执行馆长其作何用,他说应该是钓鱼。
彼时我并不相信,今天的鱼钩顶多一毛钱硬币大小,几克重,而这青铜钩少说也有二三两,比很多鱼竿都沉,钩都这么大,钓上来的鱼该是怎样的庞然大物?今天在野生环境中三五斤一尾的鱼已属罕见,古时的鱼,能大到多少,五十斤、百十来斤甚至更多?
馆长并不钓鱼,笑笑,表示确实不好说。
这个疑问留在心里,后来几乎逢考古学者便问,有没有在工地挖出来过鱼钩、钩有多大。不止一位考古一线工作者说,确实见过类似大小的钩儿,是不是鱼钩不好说,不过古时人类捕鱼技术相对落后,野生环境又好,江河湖海里的野生鱼个头确实大。大鱼当然要用大钩儿。
这一点,倒是在不少考古遗迹和古画中找到一些间接印证。一方面,鱼纹一直在远古各种遗址中所常见,夏商时代的诸多遗址,比如殷墟当中,出土过很多玉鱼、骨鱼,说明那时鱼很常见,殷墟甚至还挖出来了巨大的鲸鱼骨头,如今就摆在国家博物馆的古代中国基本陈列厅内,日复一日迎接游客惊异的目光。当然,据此说商朝人玩海钓就过于脑洞大开,安阳没有海,学者们认为这鱼骨是殷人从沿海地区交换而来的。
再说另一方面,在人和鱼同处一景、可以相互参照的古代石刻、画像石中,鱼确实常被描绘为庞然大物。比如四川乐山出土的汉代垂钓画像石,在水中挣扎的大鱼跟钓鱼人的个头相当;山东出土的多个汉画像石中,上钩的鱼甚至比成年人还要雄壮得多。
这个比例如果是真实的,这些鱼少说得有二三百斤重,巴掌大的鱼钩想博它,反倒真有些袖珍了。
耐人寻味的是,看过各地不少汉画,也访过汉画像石最多、最有名的南阳汉画像石博物馆,汉画在造型艺术上虽有夸张,但在处理人与物的大小远近关系上是相对写实的,比如斗兽、射鸟、骑马、牵狗等场景中,这些动物都是该大大,该小小。那么,鱼有什么理由例外呢?
于是,我信了那些钩儿,也更羡古人博大物之乐。
当然,古时不是所有鱼都那么大,但刻到石头上,相当于我们今天拍照留念的,必然是值得炫耀的。相形之下,今人擒一尾三五斤的鱼,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在朋友圈里晒。如此来看,时日虽有远近差异,道理应该是相同。
用五十头牛搓一个饵
其实到古籍里面找,也不乏大鱼的踪迹。
《庄子·逍遥游》里便介绍了一种鲲,鲲生活在北冥,也就是北边的大海里,“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如此巨物,似乎人是钓不到的,不过也真不一定。在《外物》篇中,庄子又讲了一位资深知名钓客——任公子博大鱼的故事。
任公子是任国公子,传说中的超级捕鱼高手,他的目标鱼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敢想,钓具更是令人咋舌,“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也就是用超大的鱼钩和粗黑的长绳作钓线,用五十头牛做鱼饵,蹲在会稽山(今浙江绍兴附近)垂钓东海。一开始并不顺利,“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突然一天,有鱼咬了钩,摇头摆尾地挣扎,动静非同小可,海水震荡,白浪如山,鬼神俱惊,震动千里。
中鱼之后,溜鱼是一门学问,要把鱼溜得筋疲力尽才好弄上岸,但把握不好则会断线折竿,初钓者很容易在这个环节跑鱼。很想看看任公子如何溜此巨物,但庄子有意保密,只说任公子得了这鱼,剖开腌了,分给大家吃。因为鱼太大,从浙江以东到苍梧以北,大家都饱餐鱼肉,以至于都吃腻了。
庄子讲这个故事,重点不在于钓技,而是说,大家不要只在看到任公子有此收获时惊诧不已,如果目光短浅,只拿着小竿细绳,奔着小沟河汊里的小泥鳅小鲫鱼而去,那什么时候也不会像任公子一样钓上来大鱼。
庄子显见讲究高投入高产出,舍得搓大饵,方图得大鱼。不过他自己并没有留下体面的中鱼记录,倒是在钓场上轻易就谢绝了对世人而言诱惑远超大鱼的高官厚禄,留下一段佳话。庄子那时常在濮水(在今濮阳)边作钓,有次楚王派使者来请他去做官,他反问:“楚国有只神龟,三千岁时死了,楚王用锦缎将它包好珍藏在庙堂之上,你说这乌龟愿意死去而留下骸骨以显尊贵,还是愿意活在烂泥里自在爬行呢?换我也选择后者。”
如果说庄子是唯投入派,那么同为河南老乡的列子在钓鱼这件事上则相反,是唯技术派。他坚信即使是很小的投入,只要技术足够好,一样能上大鱼。《列子·汤问》中,有一则詹何钓鱼的故事。楚国顶尖高手詹何用单股的蚕丝做线,芒刺做钩,细竹做竿,米粒做饵,却在百仞之渊中拖出来一条“盈车之鱼”,也就是能装满一辆车的大鱼,并且线没断,钩没被拉直,竿也没被拉弯,詹何的控鱼技术今天看来相当了得。
这件事惊动了楚王,楚王探问究竟,詹老师便说,我老爹给我讲过射箭高手蒲且子使用劣质的弓却一箭双雕的事,这是他用心专一、用力均衡的缘故,我也用这种方法学习钓鱼,苦练五年终于掌握了其中奥妙。
所谓奥妙,就是“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詹何说到底,竟然讲了一个古代版小猫钓鱼的故事,告诉我们专心致志就能上鱼,这倒是钓鱼界古今不变的真理。
话说回来,任公子和詹何这两派钓鱼风格,谁更高明呢?当然是四两拨千斤的詹何。所以,列子是庄子的偶像,每提列子,庄子便要“称之”(夸赞)。
空嗟芳饵下,独见有贪心
那么,古人钓的鱼都有什么种类呢?庄子提到了沟汊里面可以钓泥鳅和鲫鱼,更早一些,考古专家陈志达先生所著《殷墟》一书提到,殷墟曾出土鲻鱼、黄颡(sǎng)鱼(今天俗称的“戈雅”)、鲤鱼、青鱼、草鱼及赤眼鳟的骨头,除了鲻鱼外,其他五种鱼在今天河南北部尚生产。这个名单,今人最常钓的鲤、青、草、黄颡都在其列。
古人也钓鳖,《列子·汤问》中有龙伯国巨人“一钓而连六鳌”的故事。《古今图书集成》里也有一幅明代版画《钓鳖图》,画中垂钓者头戴草笠,躬身古林岸边,左手持竿右手摇轮,正忙于收线,线的尽头,一只鳖半浮半没。
我想,钓鲲只是传说,也莫被古人画中笔下的巨物所吓倒,古人更常见的也就是去沟汊里钓钓鲤青草鲫。而且,除去任公子、詹何那些传说中的高手,古人的真实作钓场景其实与今天也是极相似的。许多文人骚客曾把钓鱼写入古诗,比如“波清见丝影,坐久识鱼情”,“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再比如“不惜黄金饵,唯怜翡翠竿”,写尽了钓鱼人的心态,谁能说千年之后不是如此?
钓鱼诗当中,虽然比不上柳宗元的《江雪》出名,唐代另一位诗人、安阳内黄人沈佺期的《钓竿篇》也是脍炙人口的——“朝日敛红烟,垂钓向绿川。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避楫时惊透,猜钩每误牵。湍危不理辖,潭静欲留船。钓玉君徒尚,征金我未贤。为看芳饵下,贪得会无筌”。猜钩每误牵,古往今来钓者莫不有此烦恼,而为看芳饵下,贪得会无筌,更是文人墨客每每论及钓鱼都要捎带的主题。
反过来说,詹何钩下,一条盈车之鱼为了颗粒之饵就送上了性命,白搭了几十年造化,也令人惋惜。所以,除了如庄子、列子般拿钓鱼讲舍小就大、讲以弱制强之外,古人也常以上钩之鱼的贪欲自省,所谓“空嗟芳饵下,独见有贪心”。
庄子之后五百年,魏文帝曹丕也许是从任公子的故事中获得了灵感,写下了《钓竿行》一诗:“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钓竿何珊珊,鱼尾何蓰蓰(xǐ)。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此诗极有画面感,又是一位辛苦东行、想在海边有所斩获的人,只是作者没有安排他博得大物,倒是用鱼的口吻嘲弄他:请问远方赶来的人哪,您处心积虑设下这份香饵,意欲何为呀?
曹丕才是一条游弋于人世的真正大鱼,但他懂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诗分明是在说任你筹谋香饵,我不上套。曹丕完全跳出了一般钓者心理,极显政治家心境,在钓诗当中也属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