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0年前有一羊倌卜式,曾被汉武帝刘彻赐爵“关内侯”,任为“御史大夫”,地位不低于如今的副总理。早年的周恩来曾诗赞卜式:“男儿爱国事丛丛,岂必枪林弹雨中。卜式毁家抒世难,义声唤起待洪钟。”(《周恩来早期文集》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版)可见这个卜式并非一般人物。
卜式曲学阿世?
一介羊倌何以能爬上如此高枝?有史家指其曲学阿世,证据是《史记》将他写进《平准书》,《汉书》把他列入公孙弘、倪宽合传,理由是公孙弘曲于对策、卜式曲于助边、倪宽曲于封禅。总之,他们是一类人,卜式并非扎根基层、艰苦奋斗的成功人士,而是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投机分子。人们不解的是,卜式并非学人,何来曲学阿世?
卜式从政前只是一个放羊大户,因善于经营而成为洛阳首富。令人生疑的是,他的事迹似乎总与国家时局紧密相关。汉廷北伐匈奴,致使国库紧张,卜式主动请求捐出一半家产支援前线。慈善动机往往遭遇质疑。刘彻派人问卜式:“欲为官乎?”式曰:“自小牧羊,不习仕宦,不愿也。”使者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亡(无)所争,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使者曰:“苟,子何欲?”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有财者宜输之,如此而匈奴可灭也。”(《汉书》卷五十八,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4版)
从这段对话来看,卜式的动机不仅“政治正确”,而且高风亮节,可谓无私奉献之楷模。正是官方对其捐资动机之质疑,才显出卜式的人性光辉。这段对话很重要,从中可以看出卜式所秉持的信念与价值。而他之后的行为,都可从其信念或价值中得到解释。然而,在当时,武帝却听了公孙弘的建议,认为“此非人情”,不足效法,竟然拒绝了卜式的请求。
“牧羊治国”助卜式走上仕途
汉军取得河西战役的重大胜利,匈奴浑邪王投降,为安置俘虏与移民,耗费很大,府库空虚。当此之际,富豪之家争相藏匿钱财,又是这个卜式,主动向官府捐献20万。刘彻在河南上报的扶贫名单上,看到了卜式的名字。如同所有的政治家一样,武帝很懂得榜样的作用,他抓住卜式这一典型,封官赐爵,奖赏良田,诏告天下,以其事迹教化百姓。而卜式不仅返还了朝廷的奖赏,而且拒绝担任官职,最终还是以中郎身份,布衣草鞋,在皇家牧场(上林)放羊。刘彻对他放牧的效益很满意,他告诉皇上:“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
卜式这套“牧羊治国”理论,使他正式走上仕途。他在担任缑氏、成皋令任内,政绩突出,又被任为齐相。恰在此时,南越战事又起,卜式随即上书,请求武帝批准他父子和齐国熟习舰船的人前往疆场效命。卜式此举获得武帝的高度赞赏,他在诏书中称,“日者北边有兴,上书助官。往年西河岁恶,率齐人入粟。今又首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矣。”并下令“赐式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一旦成为典型,往往是马太效应、锦上添花,荣誉、金钱、地位,纷至沓来。武帝此举无疑强化了卜式的晕轮效应。说来巧合,在武帝平息叛乱的几年中,北伐、西征、南下,几乎每次战役卜式都有上佳表现。因此,卜式不久即登上了其人生的顶点——升任御史大夫。
秉公上书 被贬失宠
一个牧羊人,封侯拜相,身居高位,原因何在?班固认为,卜式“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这并非毫无道理。除了“德才兼备、需要机会”这层意思,任何时代,官方确立推崇的典型,其言行往往是官方价值的外化。卜式作为草根阶层而崛起,没有代表性,他从慈善家、爱国者到高官,一路走来,一帆风顺,正是基于他的行为与官方价值的一致性。一旦他进入皇权内部,特别是担任御史大夫之后,权力运行的规则与其内心秉持的信念不一致,势必发生冲突。而这时,他的人生轨迹就不会那么顺遂了。
盐铁官营和均输平准是武帝时保障财政收入的基本政策,带有鲜明的国家垄断色彩,自然弊端多多。司马迁写道:“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器苦恶,贾贵,或彊(强)令民卖买之。而船有算(算缗,一种财产税),商者少,物贵,乃……言船算事。上(皇上)由是不悦卜式。”(《史记》,中华书局1959版)随后他被贬为太子太傅。失宠的卜式,竟然不开眼,第二年,他借天气干旱、官方求雨的机会,又上书弹劾皇上信赖的财经官员桑弘羊,指斥其纵容官员经商、与民争利,且用语苛刻,“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不能说卜式的主张没有道理,这种颇近于“政府退出市场,鼓励公平竞争”的理念,终因过于超前而沦为空想市场主义。现代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对此评论道:“卜式输财助拓边,弘羊主计散官钱。相违却有相成妙,何事相攻笑后贤。”(《陈寅恪集·诗集》三联书店)
由此可见,这个曾被汉武帝树立的楷模,并不是没有缺点与不足,不过,他的不足并非曲学阿世,恰恰相反,而是秉公上书、仗义执言。在这一点上,班固指卜式之“质直”是准确的。不过,在官场被视为不足的,恰恰体现了他的理性与良知。(安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