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秋天,我在河南焦作博爱县青天河的水面上坐船,水中晶莹的水滴由一只鸭子的蹼滑出来,阳光乍出,水珠子碧得晃眼。秋已进入深处,不经冻的人们把脖子缩进衣领,这让我想起许多蒙昧时期的往事,而那些大自然所赋予的细节还是那么生动而清澈,如四下环围的青天河。这条河的河水由我的老家山西而来,它叫丹河,出太行入青天河至嘉应观附近汇入沁河。沁河也从我的老家山西来,它让两省子民怀抱抚慰。
小时候在沁河边看槐树开花,米粒大的花朵,一片片葱茏的黄色,浓郁的甜味儿,走在大地上的我无忧无虑,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入河面上,在涟漪之上无牵无挂地游荡着。
河水带来了岸上的村庄。我想起了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中的主题歌:“大自然没有坏天气,阴、晴、雨、雪都是它的赐予。”那些浮泛着我童年幸福的记忆,由着一条伸向远方的河带走了。
有人说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里,对于河流我一生都耿耿于怀。河流一定蕴涵着时间的力量,河流的力量在我们沿着堤坝前行中依然能感觉到。我想起了几年前我走沁河,在武陟,看到隔不远处就有一个丁字形的堤坝,沁河流下来时它起着缓冲作用。在民间有着“小黄河”之称的那么宽的一条大水,当我因向往而贴近它时,我只看到了在虚弱光线下的彼岸。一条大水如此斑驳,我多么想看到一段动态的视频,清澈的、旷野而深邃的!
对于河流,人们寄寓了美好心愿,守着河流的村庄,依然有人会想起昏黄的马灯,面对天河煞白的星象,河流的蛙鸣扑面而来,如同八音会骤然响起,汪洋泛滥不可收拾。夜幕下的村庄,人们像河流中的小鱼,川流不息。水的味道如同扑鼻而来的牲畜体味一样,和谐地包围了人们的感官。回到现实,那种冰凉的感觉再一次如期而至。
若干年前,南下当兵返乡的老者曾经给我说起过沁河入黄时的壮观景象。两水交合,合并处数百米远泾渭分明,水流湍急。艄公在黄河口岸上摆渡,一船人中如没有山西人上船,他绝不开船。民间传闻,如若没有山西来的人在船上,船到河心常常翻船。沁河如此看中来自它故乡的子民,在河南人眼里沁河是懂得报恩的一条河。
碑上记载:据调查,沁河历史上发生过三次洪水,第一次是明成化年间,阳城九女台处重灾,洪水速度达到1.4万立方米每秒;1761年(清乾隆二十六年),洪水速度达到5000立方米每秒,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洪水速度达到6900立方米每秒。沁河发洪水能叫多么?只能说它太温顺了。据历史记载,从三国魏景初元年(公元237年)到1947年,1700多年间,沁河决溢290余次。1947年最大的一次决口,洪水返向东北经武陟、修武、获嘉、辉县、新乡等县境,夺卫河入北运河,泛区达400余平方公里,受灾村庄120余处,灾民达20余万。发大洪时,黄河将向沁河倒灌至老龙湾。黄沁并涨,会形成沁河洪水下泄不畅,水位暴涨,若由此失事,放到今天将冲断京广、京九铁路。别忘了我的叙述是在黄沁并涨的同时。
就是这样一条河,让我沿着荒远的回忆之路,一直有走不完的心结。
2013年,我在武陟河堤上和一位晒秋的农民一起看沁河流过,我不知道该怎样赞美这条河,我不知道我们人类还是否具备赞美河流的能力,这条河流把自己所有的养分都献给了两岸的生灵,我不能想象没有历史的照耀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成长的每一步,沁河水的养育都在我身体内发酵。晒秋的人说:“一条好水。”我无法描述一位农夫对一条水的好感,我看到两边的杨树高大俊美,一种无法言表的喜悦此时就挂在他的脸上,土布满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脚下是他丰收的秋天,谷穗、玉米、高粱。他乐着,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水是农民的宗教,水是他们灵魂和生命停留的地方。你可以选择一块好风水,但你寻不到一河好水。青天河的水流入沁河时,那是天堂的回声,有一条河流相伴身边,与人类共享昔年,会有多么美好!
山高水长流。回到现实,我看到丹河的水流入青天河时,我想起了当年在北魏王朝做官的郦道元,他是一个愿意把河水写进《水经注》的人。他到底走了多少条河?我从《水经注》读出沁河给他带来的快乐。在河水从敞开的山口明晃晃照亮了他心间的刹那,抬头见山低头见水的人世间,水是装得下山川梦境的床,河流两岸,曾经欢歌笑语的人们,在他们各自的祖先固定的地理位置上生儿育女,河岸上散发着古老的传统的时间之谜,他们的子孙因为河水的养育个个儿遗传了一种优雅的品质,这都是河的气息与颜色注入他们生命体内的大爱显现。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青天河这样清澈的水了,这样的水叫人变得诗意、明亮,备感生命的有趣。
(作者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