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读到嵇康的诗:“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求,有志不就。”当时就决定要去“竹林”走走,去寻访我心中的圣徒、殉道者。可是,“竹林”又在哪里呢?
史书记载,“竹林七贤”当年就在如今的河南修武县云台山一带避乱隐逸,在那片竹林里清谈、聚会,我就去那里。而“竹林”是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对我而言,竹林是一片净土,一种精神象征。每个时代总有几个不识时务的人,硬是要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弃绝世俗尘埃。他们看似不经意的“放达”、“洒脱”、“隐鳞藏彩”,其实包含着纯洁的意志与独立人格。而这一切本身,便是对黑暗世界的挑战与反抗。仅仅只为“隐逸”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微斯人,吾谁与归?”
边走边想,不觉已来到云台山下,我在心里默祷:愿这趟旅途,能让我找到血脉中的亲人,得到灵魂的启迪。然而现实无情,傍晚时分,车到云台山下,刚一下车,我就想逃跑。好好一座山,已被“点缀”得灯红酒绿,自称“民风淳朴”的当地村民,宰客之凶狠,令人瞠目。可我忍着,并暗中告诫自己:不要被“表象”所迷惑。毕竟“竹林七贤”曾在这里仙游;寻找他们的“蛛丝马迹”,乃是我这趟旅途的神圣职责。而倘若就此逃离,我心中的竹林,岂不是将化为一片焦土。
事态严重,我只有采取自己一贯的方式:步行、苦行。一路上,我断然拒绝了一辆辆尾随在身后的客车车主兼客栈老板,独自往山里走,往黑暗深处走,抱着在山洞里过夜的决心与信念——当年嵇康修道,与孙登师傅就在这一带的山里,一住三年,我住个一两夜又算什么。而看我步伐坚定,尾随其后的一对中年夫妇不停地按喇叭“警示”并抗议,直到后来,那个女的干脆拍着车门嚷道:“我跟你打赌,你要能在山上找到住处,明天来我们家,吃住都不要钱!”
我苦笑着,心想,难怪“七贤”要隐居避世啊。回想起不久前,去洛阳城东,沿洛河而行,寻找当年嵇康殉难的地方。而一路问过去,那些河边垂钓的老乡都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反问道:“嵇康是谁,没听说过。”
常年在祖国大地旅行漂泊,对这一切早有思想准备。可至今仍不习惯,仍无法接受。这种时候,我总是告诫自己:别伤心,要沉住气,再往前走,奇迹就会发生。
果然,当我走进深山,身后的车灯一灭,我心里顿时亮起来;和我一同明亮的,还有一弯新月。相传在云台山百家岩,每到月色明亮的夜晚,“竹林七贤”就会返回人间,与知己相会。这是真的么?只有暗夜独自走进云台山的人才能理解。
原来月色就在你心中;只要用心相迎,“七贤” 便如约而来。原来“竹林”未必要有一片竹子,也可以是一座荒山。正如当年嵇康走在山里,在心中默念着:“穆穆惠风,扇彼轻尘。奕奕素波,转此游鳞。伊我之劳,有怀遐人。寤言永思。寔钟所亲。”亲人总是在静夜静心思念时,飘然来临。
就这样,我一路默念着嵇康的诗句,伴着“竹林七贤”的身影,朝百家岩山峰走去。不多时,山上就出现了一座庙宇。我敲门进去,一位善良的大姐见我面善,就让我免费在庙里住下来。是夜,蟋蟀的叫声与山涧流水,在融融月色中庆祝着我的辉煌胜利。想想那个要跟我打赌的人,根本不值一提。
静夜,我躺在一个漏风的大房间里,感觉和住在山洞里没什么区别。山里没有电,却有水声绕梁;冥冥之中,感觉满壁烟云。直到第二天清晨,当天光像一块白冰,在窗口渐渐化开,我这才看清满墙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原来是一个署名“竹林丐翁”的人,为“竹林七贤”各题诗一首,挂在墙上。我暗自惊喜。这位“竹林丐翁”是谁?无论如何,我必找到他。
清晨出门,谢过了慈悲的大姐,一路走,一路打听:竹林在哪里?“七贤”在哪里?丐翁在哪里?问归问,这并不耽误我自身独自旅行——
眼前山色清新,天幕重开。曙光一层层揭开山岩,如剥开一张张树皮;岩壁的色泽一直在变:从青灰到赤红,从赤红到金光灿烂,上面垂落着丝丝缕缕的微瀑。山鹰在悬崖上盘旋,发出悦耳的欢叫,携着翅膀上的晨光,慢悠悠飞进绝壁之上的小山洞,又从洞里缓缓飞出。这优雅的姿势,人类至今无法模仿,只能抬头仰望。
晨光进出山洞,也出入你的思想。山谷中的岩石那么真,又那么不真实;用手摸,摸不透;用心看,看不清。一夜滴酒未沾,却感觉宿酲未醒。
于是又来到醒酒台,醒醒人生这杯酒。当年“竹林七贤”就曾在这块悬浮的岩石上醒酒作歌。而今,知了在阳光里悠悠长鸣。午后的阳光,轻拨着无形的琴弦,让人想起嵇康的诗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醒酒台轻轻晃动,像一叶醉舟,行在竹林之上,青山之间。绝壁上的白菊花,似一簇簇残雪。
前面一座白塔,矗立在崇山峻岭间。我走过去,一路赤红的山岩,让人想起嵇康的血。鸟鸣都在叫着“嵇康,嵇叔夜”。而走在山路上,脚下的路一会儿是土,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先人的影子与层层落叶。太阳一照,传来鸟鸣声声,仿佛你与先人,心有灵犀。
来到白塔之下,这才看清碑文:“百家岩寺塔又名孝女塔,位于(河南省)修武县北太行山脉嵇山上,建于唐武后垂拱二年(686年),重建于金代……”而四周碧树森森,旁边的亭台楼阁上,满壁诗文,都是前人献给“竹林七贤”的,也道出了你的心声。
这是元代诗人王恽的《题七贤乡》——
(之一)
不到山阳二十年,黄垆空锁竹林烟。
胡虏笑杀嵇康辈,又向溪山着祖鞭。
(之二)
漠漠云林指旧栖,几年于此避危机。
奇才最昔嵇中散,空听鸾音月下归。
回想今日之事,“胡虏”近在眼前,你又当如何?心中幽事、幽愤,说与谁听?
我又四处找寻,在山间野草丛中,发现了一块块残碑,上面的文字,触目惊心。如《百家岩寺修葺两佛殿记》上写道:“百家岩寺,太行山中名刹也。其悬崖叠嶂之形,清流激湍之韵,茂林修竹之雅,苍翠环绕之境……相传寺建于高稠禅师,拓于晋,历隋唐宋元代……如寺僧慧圆、瀛瀚,皆能前后相修补,规模宏丽,较昔有加。乾隆庙……断石崩飞……推东西两佛殿像汯销灭此佛,日未明时,寺僧……急谋重新之举而艰于……财……突被水灾,邑人救灾不暇,遂未果。厥后隆宗竭力筹画……营残缺者,补之颓环者,葺之历五年而始厥成功,佛像庄严,栋宇璀璨,金碧与山色相映,灿烂夺目。以余所游览之处,如楚之桃源洞口,黔之天半寺……独隆宗以所不能任而成之……可见天下国家无不可任之事,无不可成之功,而因循推诿卒至颓败者……”我边看边用湿毛巾擦拭着残碑,恨自己丢失了很多字,而字里有青草、雨水和阳光的气息。最后还能勉强认得:“教谕姜元吉撰,乾隆三十一年”的字样。读罢不胜唏嘘。在祖国大地,仅我一个人就见过许多残碑。埋在草丛里还算好的,更有铺地、砌墙,甚至盖猪圈的。这绝非耸人听闻,是我亲眼所见,而残碑上记录的珍贵历史,真正值得传承、铭记。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又记录了几块残碑。而后,循着竹林寺的方向一路前行。几经周折,我终于来到“另一个世界”,一座荒凉的庙宇,竹林寺。庙里住着一位老人,白发如雪,面容清癯,他看着我远道而来,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在这里等我很久了。我们一见如故。
我随即在竹林寺住下来,不知住了多久,像是数日,又仿佛数年,甚至更久。这座荒凉的寺庙前,居然立着一块完整的石碑,上写着:“竹林寺位于太行之阳,背依峰峦叠翠,云林流溪,俯临阡陌纵横,沃野千里。本寺创于东汉末年,因‘竹林七贤’邻寺结庐隐居而闻名天下。唐宋扩建,明清增修。殿宇辉煌,气度宏伟。民国初年毁于战乱。今逢盛世,国泰民安,重修竹林寺以顺民心……”
而“盛世”之夜,竹林寺只有两个孤单的身影。丐翁告诉我,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是乞讨求生,更是乞讨知识,乞求真理。而他一个人独居竹林寺并非闲暇隐居,而要凭一己之力,建造一座“竹林七贤塔”。再看门前的空地上,木石成堆,石塔已建成底座和一二两层,里面尽是石刻的壁画与诗文,有“七贤”的作品,也有丐翁自己的诗歌与画作。其中竹叶随风而动,“七贤”的肖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所有这一切,从设计、采石,到书写、作画、雕刻,全凭丐翁化缘并独自完成。直到我亲眼见到丐翁与石塔,终于相信这样的人真实存在,比传说中的更神奇,而他就在我们中间,就在我身边。我们彻夜长谈,谈“竹林七贤”,谈历史传承,古今变迁。有诗为证:
盖世英雄嵇中散,韬略未必弱群雄。
恰逢世乱志难展,辞官归隐竹林中。
欲加尔罪岂无词,竟以不孝获罪名。
临刑犹弹广陵散,声声哀怨动帝京。
在竹林寺生活的日日夜夜,我常想起残碑上的字迹:“可见天下国家无不可任之事,无不可成之功”,关键是不可“因循推诿”,而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当年“隆宗以所不能任而成之”,在于他的信念与决心;眼前的丐翁也是如此。
月夜,石塔在我眼中渐渐升高,高耸入云。茫茫荒漠上,只见竹林丐翁,一个枯瘦弱小的身影,在叮咚敲击着铁锤。而“竹林七贤”远远走来,与我们相聚相会。作者:王以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