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在民间,没有多少人在意它。小时候吃饭,用的就是瓷碗。尽管粗糙,但是看一看民间何时真正脱离了温饱,便能够知道个中的缘由。
然而,瓷器在中上层,尤其是达官贵人,尤其是曾经在圆明园中或圆明园外见识过中国好瓷器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在他们看来,瓷器就是中国,中国就是瓷器!
然而,瓷与陶,这些似乎与人类文明发展既近又远的东西,无论如何是我们绕不过的历史。
我喜欢参观博物馆。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博物馆,我都要想方设法去看一看。然而几乎所有的博物馆都仿佛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前三分之一展出的东西,多数就是陶或者瓷。
慢慢的,我理解了——其实人类的文明,首要的就是吃。吃不好就活不下来,要想吃好就不能一直茹毛饮血,于是就得想办法把东西做熟,于是就得有把东西做熟的家伙,于是便有了陶瓷。
陶瓷早于钟鼎,当然也贱于钟鼎,很容易普及。然而陶瓷一旦普及开来,便有了需要分出层次的必要。百姓使唤的东西,达官贵人也使唤,便没有了达官贵人的尊严,当然需要分出层次。要分层次就要讲究,一旦讲究起来,那道道儿可就多啦!
我开始看到“绞胎瓷”三个字,是在20世纪的80年代初。那时候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场有关广交会的报道,会上展出一种瓷器,引起了国内外业界的关注。那时候虽然还没有当下对汝官哥钧定的感知,但是,中国作为一个瓷器大国。一种瓷器能够引起国内外的共同关注,一定有它的理由。而且,被关注的瓷器名叫“绞胎瓷”,绞胎瓷的生产厂家就在我所居住的那座山城的城郊——修武县陶瓷厂。
如此重大的影响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又一无所知,实在令人汗颜。于是我就利用一个礼拜天,专程到地处近郊冯营矿附近的修武县陶瓷厂,希望能够窥视一下能够惊动天下的绞胎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绞胎瓷器没有看到,原因是能够复原宋代工艺的师傅已经跳槽改嫁;在陶瓷厂外的废料堆中也没有能够找到一片绞胎瓷片,原因却不得而知。《人民日报》上刊载的为复原宋人的绞胎瓷工艺,修武县陶瓷厂几经琢磨反复锤炼,终于找到了失传千年的绞胎瓷制作门径。然而,随着工匠的离去,一切又都陷于无边的混沌之中。悻悻而返,让我很是不能甘心!
之后不久,我在焦作市新建设的贸易大厦里,看到了一种绞胎瓷碟子——蓝白相间的花纹,孔雀开屏的图案,不到三寸的内径,十分不显眼。然而,再看一看价位,着实令人咂舌——竟在100~200元人民帀之间——这在当时,是我们四五个月的工资总额!
再后来,我在焦作市书法家协会老主席蒒垂广先生家里看到过出土的绞胎瓷残片,也在其他的展馆中看到过绞胎瓷的陈列,多是赭白相间的色调,横竖交叉的花纹。我虽一直纳闷于这种工艺何以能做到这种状态,不解于绞来绞去的这些瓷泥最后何以能够合形成器,但情随事迁,渐渐地便把这些给放下了。
直到有一天,有朋友来访,并给带来了一件工艺礼品。启匣相视,竟是一个绞胎瓷瓶。不过,这个绞胎瓷瓶与以往见过的绞胎瓷器大不一样,虽然色泥与白泥之间色泽的对比明显减弱,但色纹的排列已经进入从心所欲的无我之境,随意挥洒,流水行云,轻重疾徐,浑然开成。朋友告诉我,这是最近开发出来的绞胎瓷新品,脱古出新,独树一帜,继往开来,自成格调!
尽管朋友这样说,我也很喜欢这件东西,但是总感觉不是以前见过的绞胎,脱古出新当然要得,但“脱”而至于“离”,多多少少让我感受到根脉的传承无续。所以每当看到蓝白相间或者赭白相间的简朴无华的绞胎瓷器,我还是顽固判定,那才是真正的正途。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当我离开山城焦作之后,有一次回到山阳,应邀到宋宝瑭先生的茶社闲坐,宝瑭还约请山阳名家郭清晨先生一起品茗,茶博士燕子小姐手执的便是一把绞胎茶壶——大小适握,玲珑精巧,瓷泥正是赭白相间的传统色彩,且纹理细致均匀,壶底与壶盖各6个涡旋,壶腰与腰底两层分别有14与12个涡旋,每个涡旋都清新爽朗,动感迷人。我当即十分没出息地流露出喜爱之状,当时宝瑭也慷慨相赠,于是我如获至宝一般裹挟而归,于是,我的案头便有了这个相视如旧的绞胎壶。
我于瓷器本不在意,但有了这个绞胎壶,也就平添了许多的兴趣。渐渐地知道了绞胎瓷在宋窑中的地位,知道了汝官哥钧定的大致特征,知道了当阳峪在焦作市的具体方位,知道了瓷器在中国文人心目中较之于茶更为深厚的情感渊源,也知道了许多较之于瓷、于茶更为玄妙的中国文人的文化心理。这个,起于壶乎?起于瓷乎?绞于世乎?绞于胎乎?
由此,我渐渐悟到了中国文化的博大和中国文化人心理的精微。感于时事,发于细物,通于天地,寄于己心。心之官则思,思可以接千载,可以通无穷,可以连宇宙,可以通灵犀。当然,也可以无终无始,无滞无穷,唯其如此,方可以成器乎?
然而,孔子说,君子不器!【原标题:梦萦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