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老城记忆第五期
斜斜的日影从东方投入院内时,竹叶上的白霜尚未化去,而西关居委会的老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汤帝庙。扫洒除尘之后,老人们放下大殿的门帘,拥炉闲话。
“这太阳不是照常升起了吗?我儿媳妇买那么多蜡烛,说黑三天三夜呢——那些传谣言的人就应该抓起来,现在的人过得这么好,要胡说八道。”一位老太太说。这些老人是自发到庙里服务的,在他们的眼里,从商汤到毛主席,为穷苦百姓做过无上功德的人才配百姓敬仰。
老人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庙里的古今事,又说了几个年迈老人的名字供记者寻访。辗转之间,有关汤帝庙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也说一九四二
张开军老人已经80多岁了,住在八仙街北的一条巷子里。记者找到他家时,老人午睡未醒。他的老伴精明利索,把屋里收拾得干净雅致,边喊他起床,边打电话邀了李明轩和另外一个已过古稀之年的朋友。“怕他一个人说不清楚,人多好说话。”她笑吟吟地说。
在张开军的印象里,汤帝庙曾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寺院,殿连着殿,屋檐挨着屋檐,厕所在后院,院庙外就是河。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后院墙上画的因果报应之类的画,恶鬼面目狰狞。画估计是用朱砂等颜料画的,年久日深,虽然有些褪色,但画面仍然清晰可辨。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庙里办起了私塾,他在那里上了一年学。那时,他最怕的是上厕所,每当面对那面壁画墙时,又害怕又想看,心总是怦怦跳。
庙西还有一个小门,门一开,是河滩的空地。河北岸的空地一直延伸到荆梁观,全都是庙里的产业,平常穷人种着,每年往庙里交些钱粮;到了起庙会的时候收些会费,也是庙里管着。“腊月初五一起会,摆摊的从庙西墙一直摆到老煤炭局那儿,集会一直持续到年下,唱大戏、踩高跷、敲花鼓……可热闹了。”李明轩说。大殿的神像后面是善人们捐的白茬棺材,穷人家里遇了白事或揭不开锅了,就会到庙里来求个棺材或领些粮食。那时的日子虽然贫苦,但还安稳。
“日本人来济源以后,三天两头丢炸弹,飞机一响人们就往村边挖的洞里跑。有一次,炸弹丢下来时,我和我姐挤进洞里了,有的人挤不进来,一个人被当场炸死了。还有一次,我和我爹在家,来了一个日本人,对着我爹说‘死了死了的’,我爹连说带比划,那个日本人后来走了——当时日本兵住在我家,估计沾点光。后来,好多人都逃了,兵灾、旱灾、蝗灾,穷人没东西吃,有钱人的东西吃不到自己嘴里,真和电影《一九四二》里演的一样啊!”张开军老人说。从那以后,庙里就荒了,济源城也成了空城,“那是民国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汤帝庙门外的大街上都是死人,别说野菜、树皮,连孜藜(音,指一种长满刺的野草)都给吃光了。开始我还去挖野菜,后来也不出去了,饿得走不动。最后,大家都逃荒去了,我父亲逃到了阳城,我和我姐、我妈逃到了临汾”。后来,一户人家给他们点粮食换走了他姐。
李明轩那时还年幼,家人用扁担一头担着他母亲的嫁妆,一头担着他和二姐,漫无目的地踏上了逃荒路。逃到半路上,有人许诺用一斗玉米换他二姐,让他们随后去取粮食。放下他二姐,他们继续往前走,正好碰到了他舅舅。亲人见面,唯独少了他二姐,家人不放心,又拐回那家看。他二姐那时才一岁多,正发着烧,母亲就说要把孩子抱回来喂点奶,捂着发了汗再给那家人送去。看到孩子生病,他舅舅就四处借了一点粮食,让他们先抱着孩子回济源。
庙宇荒芜的那段时光是老人们避不开的记忆。在汤帝庙采访时,老人们也不时提到那段痛苦的岁月。“先是吃榆树皮面,人吃得脸和脚上流黄水。饭里没有一点粮食,晚饭的时候星星、月亮都倒映在碗里。再后来,三四天也吃不上一口东西。”田玉香说。当时,庙里和许多人家一样,满院都是一人高的蒿草,大街上都长草了,走着走着,路边就倒着一个人。“今天还和你说话的人,明天说不行就不行了,饿死人是常事。后来人都出去逃荒了,西关几乎没人了。”说起那段时光,在庙里值守的几位老人不禁流下了眼泪。
几十年的岁月仍抹不去那个年代给人们带来的伤痛,87岁的王翠莲老人还没说话,就痛哭起来。她那时不过十多岁,跟着大人去山西要饭,一拍门就喊老大娘,可经常冲出来一只咬人的狗,她的裤子、衣服被狗咬出许多口子——再怕还得硬着头皮去要饭,不然家人就得把她给卖了。到了春节前,她和哥哥到别人家帮忙洗衣被。干完活,人家给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馍,他俩谁也不舍得吃——因为娘在家都快饿死了!“饿得实在受不了了,看人家给牛拌的食倒在盆子里,也不嫌盆子脏,趴上去抢着吃,人家喊着‘不敢吃,不敢吃,那是喂牛的’,我们已经吃完了。一边要饭一边逃,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有时候正走着,路边‘嗡’一声飞起一群绿头苍蝇,一看,是个死人,身上都没肉了。路边的人就把死人肋子骨里的肉再刮刮吃掉——那能刮下来多少点肉啊,可不吃就要活活饿死了。”王翠莲擦着眼泪说。
“就没有人出来管大家吗?”记者问。
“哪有人管?连县衙里都没人了,谁管谁?能带领几个人的,都是趁乱祸害老百姓的。人命越贱日子越难过,狼都不怕人,狗吃死人,狼吃活人……那日子真怕人。”田玉香说。当时日本人三天两头投炸弹,飞机一来,人们赶紧跑。“大人抱着孩子跑,实在抱不动了,就把孩子往路边一扔,自己跑了。孩子一边哇哇哭着喊娘,大人就跑了。”那时,她还年幼,这些痛苦的记忆碎片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周围其他几个老人也沉浸在悲痛中,半天没一个人说话,连小火炉里偶尔迸个火星都能听到“噼啪”声。
汤帝传说
西关人对汤帝的感情要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深一层。据西关居委会的老人黄玉庆、段向武讲,历来就有“西关人都是汤帝爷嬎的蛋”一说,这是民间的俚语,换个雅一点的说法,就是西关人都是汤帝的后裔。在汤帝庙大殿的乾杆上有乾隆十八年重建的记载,不过现在这个乾杆被近年重修时所钉的新乾杆给挡在里面了。一块小石碑上也有光绪年间重修的记载,而且,上面还清楚地记载着西关居委会一些村民的名字。李明轩老人有几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全是有关汤帝庙的资料,凡与汤帝或此庙有关的,全被他收录在册,从中可以看到清代以来西关人筹资修建汤帝庙的情况。虽然此庙始建时间已不可考,但西关人供奉汤帝年代之久远仍不可置疑。
据老人们说,腊月初五到十五是汤帝的祭祀日,而济源其他地方汤帝庙里祭祀的时间却和这里有些不一样。“也不知道汤帝爷的生日是哪日,现在的活动日子乱着呢!”一位老太太说。据他们说,如盘谷、关帝爷等许多先圣都有规范的活动时间,但祭祀汤帝的时间却非常混乱,有人下了很大功夫想搞清楚汤帝爷的生辰卒年,却无从下手。“年代那么久远,这些东西去哪儿查?”李明轩说。据他了解,济源的大社、青多、原头、逢石、南姚、王寨、神沟、王屋等村都有汤帝庙。
“汤帝爷没上老爷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翟金材说。他是西留村居委会的居民,由于喜欢了解古风民俗,又信奉古圣先贤,所以经常到庙里来。过去,王屋山老爷顶是为王为圣的人都要上去拜拜的。”汤帝将往山顶上去时,生病了,被困在了王屋小学那一块儿,病好后,赶着要巡查,就直接往西走,先后落驾下冶逢石、原头——济源从东往西,从五龙口的王寨村,到裴村的圣皇岭,这样一线往西,汤帝爷凡落驾的地方,后来都被供成了庙。当时,西关这个汤帝庙是他在这里活动期间的宫殿,其他临时落驾地是行宫。
“汤帝庙在怀庆府和山西晋城、阳城这块儿最多,说明当时汤帝在这一带活动的最多。”翟金材分析说。
翟金材的说法却受到了另一部分人的置疑。在济源的一些网站上有流传甚广的故事:夏朝末年,帝履癸横征暴敛,残害忠良,朝朝游宴,夜夜笙歌。在宫殿之上,模仿天的穹窿,建起来人造天空“宝盖”,上嵌宝珠象征日月星辰,由33个绝色美女主管,美其名曰“三十三天妃”;又在长夜宫里铸金柱,琢玉梁,建造地府,由72个妙龄美女主管,称“七十二洞主”,酒池肉林也是他的首创。人们受不了他的残暴统治,就作歌传唱:“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而此时,商汤正韬光养晦,壮大实力,并屡屡兼并诸侯,最后一举灭夏。履癸死后化为厉鬼,继续为非作歹,被人称为夏桀。夏灭以后,天下诸侯拥立汤即王位,汤效仿尧舜,三让王位,最终建立商朝。
却说汤帝得天下后,连年大旱。一天,汤帝与贤相伊尹在朝中议事,伊尹却打起盹来。汤帝以为伊尹困乏,不料,伊尹却说自己收到来自阴间的报告,说夏桀要暗算汤帝,并建议汤帝学习轩辕黄帝到王屋山天坛顶祈天,而自己却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天天在神坛上打座,不问人间琐事。开始几年,汤帝带着百姓兴修水利,与旱魔斗争,但最后溪水断流,河水干涸,草木不生。汤帝无法,立刻前往王屋山。一路风餐露宿,到了天坛顶。此前,有大臣占卜说,除非用人做祭品,上天才会下雨。汤帝决定牺牲自己,就在周身捆了茅草。为祈求天帝暗示自己该死在哪里,他就拿出弓箭对天发射,决定箭落在哪里,自己就在哪里自焚。但见利箭飞入云霄,后又落到桑林。于是汤帝直奔桑林,他下旨让部下垒起石灶,在灶上架起柴草,点燃熊熊烈火,而汤帝从容地剪掉头发和指甲,换上新衣,纵身投入烈火中。同时,火光中一个厉鬼狂笑不已,此鬼正是夏桀。顿时四周哭声震天,兵民哭成一片,惊动了天帝和龙王。3条神龙伴着大雨从天而降,黄龙抓走了夏桀,另外两条龙扑灭烈火,救出了汤帝。
祈雨之后,汤帝回宫,进入宫殿刚刚坐定,宫中就失火了。他还没有从宫中跑出,就被大火吞没了。这时,只见夏桀哈哈狂笑着向他走来,恶狠狠对他说:“成汤啊成汤!朕的夏朝被你灭掉,岂料商朝也有今日!?”他被夏桀激怒,放声大骂,翻身坐起,原来这是一场噩梦。他醒来后,浑身颤抖,就请来伊尹解梦。伊尹喟然长叹:“你只能做好身前事,身后事是管不了的。将来,历史还会重演,几百年以后必定有人出来建立新朝,取代商朝。”果然,600余年后,商朝出了个和夏桀一样昏庸的纣王,出了个和夏朝忠臣关龙逢一样的比干,还出了个和夏代皇后妹喜似的妲己。
历史滚滚向前,挡不住民主的脚步,为民亲民者得百姓千百年纪念,害民者不得善终且遗臭万年。
古庙内外的春秋
“太平盛世修庙宇,现在人们都过上好日子了,才有时间在这里供香火。”王翠莲说,“白天不织布,黑里不纺花、不纳底儿(布鞋底),吃得好,穿得暖,过得跟神仙一样!”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曾经的岁月在炉火火苗的晃动下变得生动真实起来。
“1944年到1946年,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济源展开了拉锯战。” 在田玉香的记忆里,逃荒回来以后社会治安仍然不好。“那时家里有人血压高,想喝点白糖水,跑断了腿也买不来白糖——那是啥社会,别说人穷得没有一点钱,就是有钱,想买点东西都没地方买。”
这中间,大家最高兴的事就是日本宣布投降,退出济源。那段时间,街上非常热闹,经常过部队,有打胜仗的共产党的队伍,有打败仗的国民党的队伍,有投降的日本军队,许多人都会站在街边看,有些人边看边流眼泪——几年中很多家庭家破人散,有的人中途参了军,这给那些亲人杳无音信的家庭带来一丝希望,但有些人望穿了眼,最终也没等到亲人回家。
当时,汤帝庙里满是一人多高的蒿草,附近许多人家院子里的草甚至比房檐还高。“狼好多,八仙街东边有条‘狼胡同’,草里藏着狼。夏天夜里,人们都睡在当街,大人们躺在四周,把小孩挡在中间,就这狼还能跳到中间把小孩叼走。有个小孩被叼走,人在后面撵,小孩在前面哭,最后孩子还是让狼给吃了……”田玉香说。
解放以后,虽然条件艰苦,但是人们都是欢天喜地的。“一解放,西关就组织小孩子们唱曲剧,选的演员都是小男孩。我演坤角,上台唱过《下陈州》、《小苍娃》,就在庙前的舞楼上。舞楼是三大间,两边是两小间,人在里面拉弦、换衣服。”张开军说。每年春节前后,周边村子的人就抬普神、踩高跷、搭高台……低头折腰多年的老百姓终于直起了腰杆。
随后是斗地主、分田地。和电视里演的有些不同的是,当时的老百姓并非全是兴高采烈的。李明轩第一次分了一头牛,说什么也不敢要,“还有人更胆小,连分给他们的家具都不敢收——大家都怕变天,万一国民党回来和大家算账怎么办?后来,共产党反复讲政策,又是动员又是宣传,大家才敢要东西。张石强家最穷,村里给他分了一亩多地,分了房子、牛,可他什么东西都不要,人家把东西给他抬到门口,他又给退了回去。”
那个年代,各种会和斗争很多,各个庙宇成了活动场所。由于汤帝庙被改修成了西关小学,所以在这里召开的会比较少。李明轩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汤帝庙里等待宣布《“571工程”纪要》。那个年代,开会是一件很严肃的事,而且人们被划分成分,不同的会参加的人员也不一样。那次会大多数群众都去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571工程”纪要》迟迟不到,人们也不敢离席。于是,大家在大殿上从早上一直等到夜里。“这个纪要是林彪武装政变的纲领,我觉得这个会挺重要的,就等到最后。结果回到家一吃完饭,我就恶心、肚子疼。当时有支部队的医务人员就住在西关,一看我这么年轻,就说‘不用麻药了’,往我肚子上箍上一个铁箍,立刻就动起了手术。我的肚子火烧火燎地疼,等我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就往我的耳朵上夹电夹,一通电,头皮蹦着疼,肚子疼就顾不上了。最后,我被缝了线、打了针,回家躺了3天。”李明轩说。
那时,别的庙里更热闹。文化大革命以后,经常开批斗会,说错话、有粮不及时交……都可能被批斗,当时给李明轩扣的帽子是“二月黑风”后的“二月逆流”。挨打受批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哪天会摊到自己头上。“后来,别的庙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毁了,汤帝庙因为改成了学校,最后被留了下来。其实,从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县里的领导就找到我,商量着想把这个庙买走——说是买走,其实就是想给拆了。那时我是民兵营长,县里说是给4万元,给完钱就拆了好通宣化街这条路。”李明轩说。他找来西关的父老乡亲商议此事,大家一算,说光这大殿的木料也值30多万元,别说还有其他房子。再说,如果拆了,孩子们就没地方上学了。就这样,汤帝庙才算躲过一劫。后来,县革委会为了搞城市建设,还是把大殿前的一些建筑都给拆了,好在留下了大殿,汤帝庙就成了现在的格局。
随着济源城市的发展,汤帝庙成了市区历史景观的一部分。原来,这庙里除了纪念汤帝外,还供奉着忠肝义胆的关羽和名道紫虚元君魏华存,是济源道教文化历史遗存的一部分。2003年,市里对宣化街两侧进行旧城改造,而社会各界主张修葺汤帝庙的人也很多。为了更好地保护这里的明清建筑,市委、市政府决定让市文物局负责高规格重修汤帝庙。据庙里的《重修汤帝庙记》记载,当时的庙宇受风雨侵蚀,剥落颓坏,而市文物局也本着修旧如旧的古建筑修建原则,组织对汤帝庙进行落架修缮。这项工程得到了社会各界和西关居委会的大力支持,共投入修缮资金140多万元,其中市财政拨款35万元,市文物局自筹30多万元,西关居委会筹集70多万元,社会各界捐资10万多元。2006年,汤帝庙又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西关居委会的居民再也不必担心庙宇的保护问题了。
如今,这里修竹掩映,青瓦红墙,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古朴雅致的味道,是市区里难得的闹中取静之地。在细细的香火味中,在老人们的眼里,这里是清净的修身之所,而自己所过的,也是神仙一样的逍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