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所有的青铜器,尤其青铜礼器中的酒器——铜合金的质感,青绿的锈斑,酒的风雅,那种肃穆、古远却又活色生香的意味,正是我对于“趣味”二字的想象。这也是我分外喜欢莲鹤方壶的地方。
作为青铜礼器的壶,首见于商,盛行于春秋战国时代。《诗经·韩奕》中,有“显父饯之,清酒百壶”的句子。然后是热闹的排场:“其肴维何?炰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在这场荤素搭配、亦食亦酒的盛宴中,用来盛酒宴客的“壶”,所指的就是青铜酒器。那时候,青铜礼器又泛称彝器,包括食器、酒器、水器和乐器四大类,其中的酒器,包括饮酒器和盛酒器,其种类之多,令人眼花缭乱:爵、角、斝、觚、觯、觥、尊、卣、壶、瓿、罍、方彝、缶等。
1923年出土于河南新郑李家园的莲鹤方壶,就是一件巨大的盛酒器,为春秋早期郑国国君郑子婴所配。壶形是当时流行的扁方体,在我看来,这是最优雅的造型,有棱有角的,却又不是一本正经的方形,有一种淡泊的高贵。就想起一种西方军中的锡酒壶,扁扁的拿在手上,亦壶亦杯,在硝烟飘散的时刻,从怀里掏出来抿上一口,真是江湖味十足。
印象里的青铜器就像儒雅的老者,有着宠辱不惊的沉着与从容。但是莲鹤方壶,在沉着从容之外,仿佛还有一些出格。一眼看上去,它似乎通身都是冲突——鹤舞莲池的轻盈出脱,与青铜的沉重肃穆;国之重器的分量,与圈足下鹿角龙形走兽弓身卷尾的随适;通体满饰、相互缠绕的四方连续蟠螭纹的严谨,与作为双耳的花冠角龙勾首顾盼的调皮……这些本来相互对峙的元素,经由别出心裁的布局,竟然在这尊高约四尺的器物里,达成了完美无缺的和解。那些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斑斓的锈蚀,记录着它与环境相处、相互妥协的沧桑与和谐。因而它的华美,带有中和明朗的气质,不呆滞,也不轻佻。
当时的郑国,居于晋、楚两大国之间。春秋中期以后,中原晋国与南方楚国逐步形成了风格不同的文化中心,中原文化的肃穆与楚文化的浪漫,明显影响在青铜器上。受这种风格影响,莲鹤方壶就于青铜礼器具有的凝重静穆中,融入一种流动的韵致,一种舒扬升腾的美感,因而格外灵动清新。当专家们赞美它为“青铜时代的绝唱”时,他们也许更多地是在赞美它的铸造工艺;而不关心技术的我,心里却在赞叹它的“好看”。仅仅是它大气且精致的外形,也足以当得起青铜绝唱的美誉了。
但是它带给我的感动,主要不在于此。让我感动的是它以青铜的方式留下的莲鹤的痕迹。莲与鹤,俱是清秀脱俗的事物,它们曾经在多少诗文里被吟咏过,在文人的出世梦里充当过隐喻。然而在如此坚硬的器物上留下痕迹,也许别无旁例。
那时的郑国,一定是莲叶田田、白鹤成群的乐园吧。
春秋时代,新郑这个地方曾有溱水、洧水、卫水、扬水四条河流穿境而过。《诗经·郑风》中有诗21首,其中有10多首提到河流。其中《溱洧》中的“溱与洧,方涣涣兮”,是最有名的句子。溱水与洧水,至今仍在新郑的城东城西遥相呼应,无可置疑。在《清人》中,有这样几句:“清人在彭,驷介旁旁。”毛传解释说:“彭,卫之河上,郑之郊也。”就是说彭在郑国城郊,是卫河上的一个地名。
扬水,则是我的猜测了。《郑风·扬之水》有句:“扬之水,不流束楚。”扬之水,一般解释为“激扬的水”,但我总觉得牵强。以《诗经》时代的句子构造习惯,描述激扬的水,断不会用“扬之水”这样憨傻的语句。我总认为,“扬之水”与《诗经》中常见的“河之洲”、“彼其之子”句式类似,是典型的所有格结构,前面的名词或代词,表示后面名词代词的归属。“扬之水”,也就是“扬这条河”。尽管没有相类的解释来佐证,尽管诗经里另外还有两首《扬之水》,但是,我还是一厢情愿地,把它想象成曾经在新郑流淌的河流了。想象那条河,从王地到唐,再到郑,或者相反,在静谧的树木草丛中,汩汩地流淌。
在这样一片河流纵横的地方生长起莲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这片豫西山区向豫东平原的过渡地带,属暖温带季风性气候,有中性的土壤、丰沛的地下水、充足的日照和长达八个多月的无霜期,非常适宜莲藕生长。因而新郑的莲藕,色白,质脆,无渣,不仅是寻常人家餐桌上的爱物,而且成为一些宾馆饭店的专供。新郑莲藕注册的名字,就叫“郑风”。真是一个妥当的名字。我曾经用它与龙骨、薏米一起用来煲汤。那种洁白的汤色,在浅褐的砂锅里静静地招摇。莲藕的清香覆盖了龙骨的腥腻和薏米的药气,尝一口,会让人觉得日子的滋味四下弥散,浓厚得余韵绕梁。
大片大片生长莲藕的水域,空气清新湿润,自然会招来鹤、鹭这样的水鸟了。《小雅·白华》写当时郑地的周王室之事,有“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的句子。“鹙”是秃鹤;“鹤”则是白鹤。《小雅·鹤鸣》中写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朱熹说,这是“陈善纳诲之词”,就是说,这是当时讽谏周王纳士的诗。应该也在郑地了。由此,后世把皇帝招聘贤能的诏书称为“鹤板”,鹤板上的字称为“鹤书”,修养高雅的人为“鹤鸣之士”。云朵一般的群鹤,在新郑的河流之上放肆地鸣叫。它们忽地飞起来,忽地落下去,伴着雨打莲叶的声音,从遥远的诗经时代逶迤而来,一直闯进我们的视野。
传说或者生活,都是需要滋味,也需要呼应的。鹤舞莲池的美,就在于心性的和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