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因李斯被奸宦赵高构杀,多以为忠臣,至少不是奸臣,殊不知李斯和赵高为狼狈,赵高所学、对二世胡亥所授、施暴政之纲领,皆得之于李斯。
世又因李斯临死《上秦二世书》,称自己为丞相三十余年,以一己之力使秦从西戎小国强大得了天下,多以为秦第一功臣,鲜有察李斯入秦时秦已三分天下有其二、诸国已事秦如郡县了(李斯初见赢政就是这么说的!)。在李斯入秦前九年(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周献九鼎于秦不再称王,史家从此以秦王纪年。按此,李斯任相前四十三年,秦已代周为中国共主了。
确知李斯升任左丞相、即第二丞相(时冯去疾继王绾为右丞相即第一丞相)是秦始皇死前三年,那一年李斯主导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文化浩劫“焚书”;而始皇三十二年蒙恬率军北击匈奴时李斯还在廷尉任上。钱穆先生《先秦诸子系年》亦指出,李斯“三十四年始称丞相”。因此李斯在始皇朝任丞相的时间最长不会超过四年。纵使司马迁记载有误,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的琅邪台刻石却是字句凿凿留存至今:“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
李斯《上秦二世书》又说“臣尽薄才……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一个人为秦国打下了天下。然遍寻诸史,除主张对请求臣降的韩国用兵而大大加剧了其余五国对统一的抵抗、谗杀韩非、伪造遗诏害死太子扶苏以致颠覆大秦天下之反例,竟找不到李斯于统一六国的尺寸之功。秦统一天下的根本方略,是张仪的“连横”和范睢的“远交近攻”,只剩孤齐和残燕时仍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到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赢政时,需要的已不是战略家,而是施行既定战略的策略家。可就连李斯自诩的“贿买离间诸侯君臣”策略,也是贪尉僚之功为己有。《秦始皇本纪》明白记载,献计的是大粱人尉繚,秦王政任为国尉,同衣同食,与谋并吞六国之策。李斯和赵高密谋伪造始皇遗诏时,曾难堪地自承在才干、功绩、谋略、人望和信义五方面都不如蒙恬,而在并吞六国的战争中,蒙恬之父蒙武还是王翦的副将,蒙恬只是一员偏将,由此也可印证李斯在秦统一大业中的次要角色。
世人习称秦行郡县废封建,并多归功于李斯。行郡县与废封建实为二事。前者,周制便是“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周礼·地官司徒》),前685年管仲制齐“三乡为县”,前350年商鞅划秦地为四十一县;又赵置云中、雁门、代郡,燕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秦与六国所行俱郡县,秦灭六国或因应或归并仍为郡县,李斯自己都讲“今海内皆为郡县”,郡县已行百年,何须再行?后者,秦所废的是世袭‘外封建’,行的是爵禄‘内封建’,秦之列侯伦侯在封国内同样可以赋税、置兵、选吏、发布政令等,唯不能世袭。故前事子虚、后事半有。而李斯与王绾的所谓统一与分裂路线之争,实际只是对最后平定的荆、齐、燕的边远地区采取何种统治方式的局部策略之争。从后来荆、齐、燕纷纷拥立旧主嗣反秦,乃至刘邦坐天下不得不顺应潮流、大行封建几乎恢复六国旧制来看,王绾等主张边远地区假旧主名义、安抚人心逐步巩固统治,方是安定统一的老成之策。
李斯的“茅厕鼠变谷仓鼠”或可充“励志故事”,然终是鼠变,任二丞相不旋踵便大摆车驾,被赢政望见,十分生气。按李斯于秦庄襄王三年别师入秦求富贵(时荀卿年逾九十,亦见斯之凉薄),由郎、王长史、于秦王政十三年得为客卿。秦自孝公以降凡六世,客卿皆直任丞相,唯李斯历二十余年方得为二丞相,又唯李斯不与统一大业而专为镇压臣民的‘东门黄犬’。可见赢政知李斯非谋国良臣,念其曾为师又年届七旬,方有此任。姑不论此举是否贻天下之大患,只耄耋之年仍张狂如此,可知平素其为人。
秦统一前后的二十多年,李斯一直在掌管司法刑狱,以督责之术推行政治专制,并扩大到思想文化专制。《史记》记载当时的情形,“掠夺百姓钱财多的为贤吏,杀戮人民多的为忠臣,路人一半是刑徒,市上被处死者的尸体每天堆积如山”。残民以逞的暴政直接导致了秦政权的覆灭,而李斯的愚民专制政纲却一直荼毒中国两千多年。
多有读李斯《谏逐客疏》,以为贤达聪辩之士,却鲜有读其《行督责书》,“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此文即其政纲,主旨是用督察责罚之术,严法苛刑,消灭节俭仁义、明理进谏和节义烈士三种人,独裁专制使天下顺从一己,一人垄断天下的利益,让臣民们战战兢兢想保全活命还来不及,再不敢想变革作乱。千载之下每读仍使人毛骨悚然。作者:孙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