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 王光英
头一次和少奇同志见面是在家里。当时我们家在旧刑部街和报子街中间。后来那一块拆掉了,就是现在的西长安街,民族饭店那一块。那是1949年4月。我还记得电话是西局2858,家里来了一个电话,说很快光美就回家了,她已经结婚了,但没有说找的是谁。后来我们了解到,嫁给了刘少奇,他是共产党的第二号还是第三号人物。详细情况我不知道,我们老太爷也不知道,还跑到书店去看有什么书写了。我记得是日本人一本书上写的,说刘少奇是共产党的“小诸葛”。他知道这个情况后,就考虑来了之后应该怎样接待。知道是湖南人,老太爷就到西单牌楼那儿的曲园饭庄订了一桌菜。曲园饭庄是湖南饭,解放后陈老总、朱老总经常去那里。那天家里挂了几个宫灯,就是几面玻璃可以转的,好像有点过年的样子,应该挂的东西都挂了起来。当时一方面是为了庆祝解放,一方面为了迎接他。我记得我父亲穿了大皮袄,还穿了一个马褂,迎接姑爷进门。 我那时在天津搞工厂,回来省亲,交通堵塞回不去了。
我当时想,回头见面谈什么?中国的礼节,妹夫来了,不能空手。我就到西单牌楼,挑了一条灰色的围巾。我穿了西装,那天我有点不太自然,因为少奇穿着黑色的呢子制服和布鞋,很朴素,弄得我不太自在。我们很快就聊起来了,跟老太爷说几句话,跟我母亲说说话。后来还问了我天津的情况,说他要到天津去。我当时介绍了我所知道的一些情况。我当时的思路是这样的:当时大军还没有过江,还得打。我把哪些厂子可以做军服,哪些可以做运输工具,哪些还可以做枪炮,介绍了这些。他听出我介绍的情况,是我认为仗还要打很久。他说现在做的准备,是城市解放之后应该怎样建设和恢复生产的问题,跟我考虑的不一样,他考虑得比较远,考虑的是今后应该怎样搞建设。 我当时觉得还要继续打仗,过江还要花很大劲,到解放全中国,还要建设部队,还需要后勤,一定会着重发展支援前方的工业。听少奇同志说完,我觉得整个大局不是我所想象的,不是打几年,而是很快要转到建设时期,恢复生产。我自个儿觉得不太自在,觉得我说的和情况不太一样。少奇同志说他预备去天津。我也得回去准备。当时,少奇同志说要我回去之后,考虑考虑有什么企业家可以见面。后来,我给提供了一个名单。
少奇同志在天津的讲话有很多次,我所知道的是跟工商业界的一次讲话。谈论最多的是宋棐卿的事。因为天津有仁立和东亚两大毛纺厂。仁立的老板是朱继圣,是留美的,而且和美国上层的交往比较深。东亚不大一样,它出的毛线是抵羊牌,就是抵洋的谐音,因此宋棐卿想把这个厂子做大。那个时候,他知道我和少奇同志是亲戚关系之后,他说他想到香港再筹点资,买一台机器扩大生产。在他没有去之前,少奇同志就到了,我就把情况汇报了。他就对宋棐卿说,你可以搞好一个厂子,将来可以多给一点厂子十个八个给你管。给他鼓劲。应该说,那个时候宋棐卿的心情是非常激动的。但后来他到了香港之后,被国民党的特务围住了,把他弄到拉丁美洲去了。 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无能为力,我没有能力把他弄回来。要弄回来,天津讲话所说的事都能做到。现在,可以在这里说,宋棐卿的儿子后来给做了补偿。我们前一段的煤炭供应比较缺,得从山西运煤来。有一段时间山西煤运到这里,用汽车得走两三天,北京当时存的煤只够几天用,相当的紧张。正好宋斐卿的儿子宋敏华给我介绍了一笔买卖,就是买智利银行的抵押品,这里头就有一千辆八吨半的载重车。这个是很便宜的,一万块钱一台,当时我们花了不到四千万块钱,我搞光大实业公司的时候,把车给买了,立即找船把车运回来,好拉山西的煤供给北京市用。那个时候是最紧张的事,如果再过三天,没有煤,北京就要挨冻了。这是宋棐卿的儿子给补上的。
大概是在1946年的时候,我想到解放区去参加革命,见到崔月犁。那个时候我们知道他是李大夫,不知道他是崔月犁。我有五个妹妹,当时四妹妹给我介绍了一下,她说,你到北海去,别过桥,靠右手是北海的海边,有一个穿长大褂的人等你。我在那里见到他,我跟他说,我去参加革命,不做买卖了。他劝了我半天。我当时有一个很朴素的思想,为什么全家都去参加革命,唯独我是搞买卖的?企业家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是学化学的,我到那里教书也行。所以那时候的思想不是很平静。这个时候,少奇同志讲,干部我们有的是,也不缺你一个。但是像你这样能够爱国的、愿意和共产党合作的资本家我们很少,能够穿着资本家的衣服,为工人阶级服务,这样不是更好吗?他的谈话很容易触及灵魂。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个新词,叫触及灵魂。当时我就很快地联系到自己,对我很有触动。因此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有技术,完全能够自食其力,可以不去剥削人,完全没有理解脱胎换骨的改造,对这方面的理解不好。 那个时候,听了少奇同志给我们全家人讲的一段话,对我是很有帮助的。他的话,切中了我的要害。他说,你的出发点到底是为人民,还是为个人?他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假如为人民做好事,人民不会忘记你,这是毛主席讲的。如果你专为自己的话,你就不会好。他的那段话,我理解意思,就是通俗易懂,是个启蒙教育,这一点搞通之后,可以一通百通。你的立场要站在大众还是站在个人。那个时候,他讲完之后,大家都很受益,那么通俗地讲,既有针对性,又能老少皆宜。 在天津接触中,少奇分析问题的方法,对我很有帮助。
他是深思熟虑才去做一件事的。在天津,有一个下雪的夜里,少奇同志去访周叔弢。他为什么要那个时候去,花这么多的时间夜里去拜访一位资本家?我觉得他是要把工商界的情况了如指掌,也可以说就是民族资产阶级,包括官僚资产阶级的情况,要不摸准了,他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过去叫“南张北周”,周叔弢这个集团应该说比张謇那个集团大,但是他和北洋军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那个时候,就要选点,要找谁,怎么的找法,谈些什么,他心里都准备好了。 他去看周叔弢,就是抓住了龙头了。工商业是马首是瞻,看看代表性的人物到底怎样。周叔弢是研究出版的,是古书出版专家,少奇去看他的古书,他就很高兴了。然后谈起来,问他的题目都是关键性的。比如说,你搞大工厂,为什么那些高级知识分子愿意上你这里来?你怎样使用这些干部,就是知识分子,有所长的人你怎样去用?实际上就是问他对这样的大企业是怎样管理的。这是我们人城后最需要的事。他不是去拜客,而是去听听人家有什么经验和体会,他不是没有目标地去拜客。
那一次,开座谈会起了稳定人心的作用。因为那个时候,各个城市都有联系。石家庄入城有什么情况天津知道,天津有什么情况上海知道,上海的消息很快就到了香港。如果天津稳定了,对上海也有作用。那个时候,少奇同志对天津的讲话,全国工商业界都在听的。像我来讲,我算是能够代表当时工商业界的心情的,原因是我的家庭关系,另外就是把我接到北京了,我就找我母亲要书。我的院子里有一个小过道,我在那里看书,《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都是在家里看的。所以我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另外那个时候,我也懂得点党的政策。 解放后,少奇同志到天津去,讲话内容我听了。少奇同志还让我继续做买卖。当时我的思想,我是工程技术人员,我在学校里读书也不错,我当时读书就是拿第一第二,教授特别喜欢我,要把我留在那里当助教,当时不能说我没有一技之长。我那么的想,光美也给少奇同志介绍过我的情况,所以他对我对症下药,病治得快。 1960年我们兄妹几家人到中南海去做客。那次吃饭是很普通的,主要是从内蒙古弄来的黄羊,觉得是最好的,没有什么别的菜。还有就是白米饭,还有小米。大家吃这顿饭,觉得很好了,当时小孩都抢着吃黄羊肉。 我那时记得清清楚楚,刘平平,光美的大女儿,她那时抢肉吃,可见平时不是常吃,是特意弄来一只黄羊请大家吃。同时我还记得,少奇同志鼓励我们,说国家碰到这么大的困难,大家自己家里种点小蔬菜之类的东西,这样很可贵。今天弄一个黄羊来了,请大家吃。我们还以为有别的菜,其实就是黄羊和白菜烩在一起,然后就是米饭,大家吃得很高兴。我们觉得,国家虽然遇到这么大的困难,但是组织上对我们很关心。我们当时给少奇同志汇报,说很好。所以我记得那顿饭,吃得很高兴。同时他还告诉我们,说困难快要过去了,增强我们的信心,所以我们比吃一桌酒席还高兴。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说破“四旧”,破了之后,我们的文化才有新的。当时我觉得,破“四旧”很好,大家都很拥护。我们在天津,每个家里都供一个大阿哥,大家都把家里的“四旧”找出来,放在一边,如果国家要处理就拿去,没有拿去我们自己处理。我们把家里旧的字画给拿掉了,挂上“文化大革命”的标语。所有的柜子、箱子的钥匙都放在那里,可以随便打开,我也没有锁,让他们来查什么是“四旧”。外国的工艺品,如果他们觉得是“四旧”,可以拿走,我们完全的支持配合。后来越来越厉害了。 尽管在那样的场合下,我们心里有一个底,就觉得我们,一直跟着党走,没有做过别的事。不管是抗美援朝,子女上山下乡,什么捐助,我们都是照做,都是跟着党走的,心里很坦然。另外,在“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尽管是这样子,我在天津工商联,那个时候没有大字报,就给我贴过一张,也没有什么内容,就说我在房里摆花,过资产阶级的生活。而且是贴在门后边。后来慢慢地紧起来了,黑板报都不让我写了,后来什么都不让我做了。
毛主席说过,运动并不是请客吃饭。我们心里有底,就随着大家一起,这样过来了。后来慢慢地想到,刘少奇同志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告诉我们的话都是好话。比如说,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和你的利益是一致的,你们要随时想着,有了国家的利益,就有了人民的利益,才有了你的利益,如果你自己想的不对,不和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一致,你就没有前途。这句话对我的教育意义很深。另外就是第一次见我们的时候说过,解放之后,人民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见时传祥同志也是这样说的。这句话给我很大的动力。在解放之前,我没有工作过,我现在觉得,我们做什么工作,都是为国家为人民,是光荣的,所以我毅然决然地出来。开始的时候我在民间组织工作,专门做各区工商界的工作,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我都去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打成一片,交流经验。那个时候我工作很好,有了这样的基础。 当时我心里有一个支柱,有一个信念,虽然“文化大革命”有人来问这个问那个,虽然当时有的造反派很不满意,但是不满意也是这样,就这样稳定地过来了。在干校劳动的时候,我都是积极地抢在前面,我觉得还是应该多做做劳动,同时也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包括衣食住行。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一方面挺怕,但是另一方面我本人也受到了很大的锻炼,知道了很多东西,对身体也有好处。我没有想到,后来党下大力气,拨乱反正。现在改革开放,也没有想到会看到改革开放使我们的祖国取得了这么大的成绩,在江总书记为核心的中共中央领导下我们心情都非常舒畅。 我们家里人能够进步,和母亲有联系。解放军解放北平的时候,我的母亲最高兴。我的母亲做事情总是先行一步。我们原来的房子,后来盖成了民族饭店,但是在刚解放那个时候,是改成托儿所,少奇同志的孩子也是送到这里来的。 我母亲被光美接去住到中南海,被人称为革命的妈妈。现在没有人再说这件事情,实际上没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革命成功不了。少奇同志对她很尊敬,后来光美的孩子都是放在外婆那里,说她是教子有方。 我们每次见到少奇同志,都是非常朴素,非常热情,待人平等,特别是我看见他和时传祥握手的照片,真是叫人很受感动。因为我是在旧社会长大的,假如社会没有时传祥这些掏粪工人,北京没法想象。时传祥的儿子还继续在做清洁工作,有的时候来电话给我们,我们还是鼓励他。 我对少奇同志的印象是他不爱说话,很沉稳,思考为重,说的话不多,但是说出的话有分量。他跟我讲了“穿着资产阶级的衣服,为工人阶级服务”。 我们没有见过几次面,在家里见过面,在天津讲话时见过,怀仁堂过道里见过一次,再就是他在台上开会,我在台下听着。没有什么过多的交往。他已经知道你的思想动向,针对你的动向,用通俗和为你着想的语言说完,你不就容易消化吗?他的说话感染力很强,几句话完了之后,他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表达了什么东西,他就针对你表达的东西讲,因此你容易接受,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的放矢的。我们接触不多,就觉得他说话不多,但是每一句话都有分量。(原标题:我的回忆——王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