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定鼎路南下,翻过立交桥,跨过洛阳桥,就走上直抵关林、龙门石窟的龙门大道。
这一线,是隋唐东都洛阳、武周神都洛阳、赵宋西京洛阳的中轴线——而今它尽管不再是洛阳城的中轴线,却是洛阳旅游的“中轴线”。历史在这儿沉淀下来,今人乃至后人就是想躲,也是躲闪不开的。
过洛阳桥,南行约300米,龙门大道路西一酒店北侧墙面上,赫然挂着一个硕大的牌子,上书“邵雍故居”。
停车相问,方知身在安乐镇安乐村——这儿,就是我要寻找的邵雍安乐窝的所在了。
牌子挂在路西,邵雍故居,也就是安乐窝,却在路东的都市村庄里。
都市村庄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与龙门大道相交,路口的上方,也悬挂着一个牌子,一端借着村民的水泥面房墙,一端挂在水泥线杆上,上书“安乐窝·邵雍故居”。
“安乐窝·邵雍故居”牌子的下方,是凌乱的电线、混乱的商家门头广告、杂乱的红墙灰墙瓷片墙民房……都市村庄的所有乱象,一应俱全。
顺路东行约30米,路北就是“安乐窝·邵雍故居”。
安乐窝残喘在都市村庄楼房的压迫中——16米宽、100多米长,两旁是高高的楼房,把它的红墙侧面甩给古色古香、残破凋零的明清建筑;安乐窝单薄的青砖东西走向的门墙与民房南北走向的红墙“对接”,不伦不类;安乐窝大门不再正中,因势而居,严重偏西。门的右侧,悬挂木牌,上书:“先贤邵康节故居”。
忽然想起白居易的《洛中春感》——
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眼下伤神,回归先前——洛水横贯首都洛阳,洛水寓意天上河汉(天河、银河)之象,京洛寓意天帝紫微之宫,而架在洛水之上的桥与皇宫南北贯通,曰“天津桥”。天津寓意天之港湾,这儿是天河船舶集散的地方;天津桥的南北两端,修建对称的四幢重楼,以表胜日月之象。
现在的洛阳桥,就是个通车过人的“俗物”。既然回归先前,权把这个系列命名为《天津桥畔安乐窝》,也好让我们贴近邵雍,窥探他玄思宇宙的苍莽心路。
试问“糟粕”与“精华”
2007年11月26日,中国公布嫦娥一号卫星传回的第一幅月面图像,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为图像揭幕。
凹凸错落的撞击坑,高低不平的玄武岩……这暗灰色的月球表面图像,与900年前有宋一代的邵康节邵夫子,即邵雍(1011~1077年),有何关联?难道《厚重河南》也要上演《百家讲坛》“名嘴”纪连海先生的信口开河,来个“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因为‘搞婚外恋’”般的“八卦”?
邵雍是易学大师,当然研究八卦——但他与他身后900多年的中国第一幅月面图像密切相关,却不是什么“八卦新闻”。
“嫦娥”掠过月球,其携带的CCD立体相机拍摄并传下来的,不是图像,只是数字,是“1”与“0”两个数字有机组合的数据。数据再经处理,才有了中国第一幅月面图像。
“1”与“0”两个数字颠来倒去,“10”“01”、“100”“001”、“101”“010”……摆列下去,无穷无尽,这构成了计算机数码与它的“二进制”世界。
其实,无论是电脑、数码相机,还是数字电视等,都是“1”与“0”两个数字构成的世界。我们这个时代,也因此被称为“数字时代”。
在从太空到地球的“图像——数字——图像”“乾坤大挪移”中,“1”与“0”两个数字起了关键性的“桥接”作用——而奠基“1”与“0”天桥、揭示“1”与“0”奥秘的先行者,正是邵雍。
邵雍认为,天地万物皆可用数字表示——“象皆可为数,数可转为象”,如此这般,“以达乎万物之变”的乾坤大挪移。在他的《伊川击壤集》中,有一首著名的《观物吟》诗,其中写道:“乾遇巽时观月窟,地逢雷处看天根。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
诗艰涩难读,释解即是:三个阳爻即乾卦“|||”,与一阴伏于二阳之下的巽卦“||¦”相配,天乾荡风组成复卦“|||||¦”,能观见月窟“¦”;三个阴爻即坤卦“¦¦¦”,与一阳伏于二阴之下的震卦,地坤逢雷组成复卦“¦¦¦¦¦|”,可识别天根“|”。而穷追天根“|”与月窟“¦”的变幻无穷,就可观察乃至预知万物乃至人事在象(图像)与数(数码)之间的相互变易。
邵雍把阳爻(—)定名“天根”,阴爻(--)定名“月窟”,在人类世界第一次用阳爻“—”与阴爻“--”之间有规律的变化形式,排列并画出《先天六十四卦方位图(大圆图)》,用数字形式图示出了二进制的奥妙。在传统中国,他被誉为易学象巨匠,康熙为其祠题匾“学达性天”,其尊无以复加;吴佩孚誉其“数冠古今”——这“数”也许是“术数”,但当下释为“数字”,当无不妥。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所谓“卦者,挂也”,中国人试图通过“挂”在宇宙的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认知宇宙乃至人事的变易,探索自然与人生的奥秘。现在看来,这似乎真的是“八卦”与“怪力乱神”了。
但莱布尼茨(1646~1716年)发明二进制,同样赋予它宗教的“八卦”与“怪力乱神”:“第一天的伊始是1,也就是上帝……到了第七天,一切都有了。所以,这最后一天,也是最完美的一天。因为此时世间的一切,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因此这一天被写作‘7’,也就是‘111’(二进制中的111,其序列与十进制的7相同),而且不包含0。只有当我们仅仅用二进制‘0’和‘1’来表达这个数字时,才能理解,为什么第七天才最完美,为什么‘7’是个神圣的数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它(第七天)的特征(111)与三位一体的关联。”
“—--”或“10”,当然不是莱布尼茨二进制的“10”。但在莱布尼茨眼中,他的二进制是邵雍“先天图”的翻版。他认为邵雍的符号系统与他的二进制“完全一致”,并就此断言:二进制是具有世界普遍性的、最完美的逻辑语言。他也因发明二进制才理解了千年以来无人理解的邵雍,并因此而倍感兴奋:“几千年来不能很好地被理解的奥秘,由我理解了,应该让我加入中国籍吧!”
邵雍以降,中国人只在“术数”的泥潭里解读邵雍。莱布尼茨的话,是让国人在自慰中高兴还是在自遣中奋励呢?
何谓糟粕?何谓精华?心智不到,恐怕是难以自作主张地随意抛弃与吸收的。
邵雍岂是江湖神仙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陈寅恪先生的话,都很熟悉,都很认同。
赵宋之世,中国人的心智到底“造极”到何种高度,因“后渐衰微”或尚未“复振”,其难以全面而系统地把握,恐怕不是“尊古贱今”。好的办法,当是秉持审慎的态度,至少别将“八卦”与“怪力乱神”,一棍子全都打死——尽管当下邵雍的“粉丝”,以八卦先生为多。
术数不是邵雍的全部。在邵雍的学术体系中,算命至多是一“神经末梢”——而当下所能泛滥的,恰恰只是这个“末梢”。
说实话,邵雍的东西,记者是难以读懂的。之所以硬着头皮写邵雍,盖因《厚重河南》无法回避他的存在。
“(邵雍的)《皇极经世》一书,贬之者谓‘空中楼阁(程颢),可以理解;赞之者谓‘四通八达’(朱熹),未为过分;称之为‘易外别传’,名副其实;《四库全书》目为‘术数’之书,是天大的误会。为之正名,恢复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正确地位,是必须而必要的。”中国周易研究会创始会长、武汉大学教授唐明邦先生说,“一书开奇智,万古见精神。宋代中国出现如此思想奇构,足以自豪。在易学思维模式禁锢中国思想数百年之久后,邵雍‘先天四图’的出现,启动了象数易学的闸门,凿开了易学航道上的坚冰,开辟了易学发展的新路径,先天易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是不能低估的。但有得必有失,厚于此者则薄于彼。疏离于经验世界,是邵雍哲学的局限;敢在理念世界远航,却是其难能可贵的优越性。”
《易经》是群经之首,中国学者前赴后继,几乎都要治《易》而立学立身。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哲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自宋学在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兴起后,昔日学者对《易经》的理论表述,已显苍白无力,难以适应新的时代。如此一来,宋学诸多学派在疑经惑古的时代思潮中奋起而争,都把新解《易经》视为配合新政、复兴儒学的一种重要手段。在这一背景下,无论哪一学派,只要不治《易》,就难以构建其学术体系并施展政治理想;而治《易》无特色,也难以在宋学乃至政治领域占据一席之地。也因此,宋代学者治《易》,其学术思路和政治理念可谓各有千秋。
邵雍以《皇极经世》创立“先天象数学”,他“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以尽天地万物之理;述皇帝王伯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编纂世界历史年谱和中国历史年鉴,总结历史兴衰,评说社会治乱,乃至给出宇宙乃至人类的年龄,这简直是那个时代的《时间简史》、《宇宙简史》乃至人类史。但他洞察玄机,天地万物之生命运程了然于心,人类历史、朝代兴亡、世界分合、自然变化能未卜先知架构,以当下科学相观,难免宿命。其相信宿命者,又难免术数之用,掩盖他烁古铸今的思想光辉。
王安石《易象论解》开篇即称:“君子之道,始于自强不息。故于《乾》也,‘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然后厚德载物。故于《坤》也,‘君子以厚德载物’……”他以独特的视点、大无畏的精神,另辟蹊径,提出“君子之道,始于自强不息”的命题。这个命题,赋予《易象论解》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且贯穿它的始终。在“天”与“人”相互关系的问题上,他对人的主观能动性所做的特别强调,体现着他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理想,也为他的社会政治哲学理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构筑起严密的思维框架。但王安石的努力未获成功,随着他的“新学”体系在南宋的全面崩溃(程朱理学颠覆“新学”),《易象论解》整体失传,唯在其他史籍留下“轮廓”。
赵宋之世,无论是学术思想与政治理想,都呈现出人类走出中古,迈向近代的万千气象。但这种新的气象,却在元明清戛然而止,以致爱因斯坦疑惑如斯中国,其科学技术发展水平在16世纪以前怎么会一直远远领先西方。
“《周易》乃至诸多‘易传’奠基的哲学思想,同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易学不是自然科学,可它的确是中国古代科学家们研究自然、认识自然的思想武器。16世纪以前,中国科学技术水平远远领先于西方,这曾让爱因斯坦‘惊奇’。他说,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主要是得力于两大法宝:一是以欧几里德几何学为代表的形式逻辑思维方法;一是以培根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实验方法。中国古代贤哲显然没有这两大法宝,然而西方科学家做出的成绩,有不少被中国古代科学家早就做出来了(邵雍、张载、周敦颐对宇宙的认知,以及改变世界的活字印刷、火药火炮、航海指南针,乃至纸币、登峰造极的瓷器等,都出现在赵宋之世)。”唐明邦先生说,“这是什么原因?其一,中国人家自幼学易,掌握了古代西方人不曾掌握的一把打开宇宙迷宫之门的金钥匙。易学思想是那个时代先进的哲学世界观,是探索宇宙和生命奥秘的指导原则,如大化流行,生生日新的宇宙发展观;万物变化,物极必反的矛盾转化观;仰观俯察,穷理尽性的唯物主义认识观;人能‘赞天地之化育’的主观能动性思想等。这一哲学世界观,较之西方中世纪的经院哲学,显然具有极大的优越性。其二,更为重要的是,易学还为科学研究提供了一套别开生面的象数思维模式,这是西方文化中根本不具备的。”
其实,作为一种世界观,王安石解读周易,推演出“三不足”,比尼采的“上帝死了”毫不逊色;而邵雍解读周易,推演出《先天六十四卦方位图》,连莱布尼茨都认为这和他的二进制“完全一致”。
“三不足”再向前推进一点点儿,也许就能把中国带入近代社会;《先天六十四卦方位图》再向前推进一点点儿,就是数字时代的二进制。
但中国走过赵宋之世,“后渐衰微”。《先天六十四卦方位图》成为江湖术数,《易象论解》乃至失传,此后中国被打回中古时代。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可怕的,是缺少思想的高度。
蜗居在洛阳市都市村庄楼群里的安乐窝·邵雍故居。